这个寒酸男子(“怪人。”吉米心中说道,将他归入此类)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不,但是我认识克莉丝汀·克雷。”进一步的对话则因为莉蒂雅和主持人已经上台而无法继续。
莉蒂雅即使在情况最好的时候也是一位很糟糕的演讲人。她的音色又高又尖,而且说到激动处,音质更是如同廉价留声机播放的老旧唱片。吉米很快就无法专心了。他已经听莉蒂雅讲过太多次这个话题。他的眼睛开始在这个拥挤的小会馆里四处搜寻。如果干掉克雷的那个人——多亏警方差劲的办案能力——至今还未受怀疑,并依然逍遥法外的话,他会不会想来看看这位预言了克雷的结局、而且假自己的手得以实现的女人?
整体来说,吉米认为他会来。谋杀克雷的凶手很聪明,这是大家都同意的。他现在一定正在为了自己的机灵而洋洋自得,认为自己的才智远远超越那些规范平凡人的寻常法律。对于完成了事先筹划的谋杀行动的人,这是很普遍的心态。他们筹划不见容于大众的事情,然后付诸实行。他们生起这种念头就像喝酒那么自然。他们会在身边找寻是否有更多“挑战”,像小孩子玩“谁敢最后一个过马路”一样。在伦敦最有派头的区域所举办的这么一个有派头的集会上,又有这么多有派头的人一起出席,自然是一项最完美的“挑战”。在这个会馆里,每个人的心头最先想到的就是克莉丝汀命案。当然讲台上对此案只字未提,格调是一定要维持的。这场演讲只是一场单纯的星象学演讲,关于它的历史和意义。不过大概所有的听众之所以来参加,都是由于将近一年前莉蒂雅灵光地预言了克莉丝汀·克雷的死亡。克莉丝汀在这场演讲会上的分量几乎不亚于莉蒂雅本人,她在会馆中是挥之不去的存在。是的,就是因为这一点,这场演讲会才会对吉米,还有那个假想中的凶手,构成如此大的诱因。
此刻他看着观众,得意于他的想象力使他能有今日的成就;这种想象力是格兰特那个可怜的白痴所无法企及的。他想着如果能带巴特一起来就好了。巴特对于社交界所关心的事情比他了解得多。因为巴特的任务就是为报导加油添醋,而无论哪些具有“描述价值”的场合——婚礼、赛车、新产品发表会等等——参与的都是同一批人。巴特会是个有力的帮手。
不过吉米对那批脸孔认识得也算够多,足以令他看得津津有味。“另一方面,”莉蒂雅说道,“摩羯座的人常常郁郁寡欢,怀疑自己,乖张任性。更差的还会显得阴沉、贪婪而狡诈。”不过吉米并没有在听。反正他不知道自己出生时是哪个星座会荣幸参与,也不想知道。莉蒂雅好几次告诉过他,他是“典型的,非常典型的白羊座”,不过他从来就记不得。全是胡说八道。
坐在第三排的是特伦特公爵夫人。这个可怜、愚蠢、郁闷的歹命人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她原本要为克莉丝汀举办的午宴,足以令她摇身成为全伦敦最受艳羡的女主人,一举摆脱过气的老古董的形象,结果午宴还没办,克莉丝汀硬是死了。
吉米的眼光四处游移着,最后落在第四排一张俊美黝黑的脸孔上。那张脸很眼熟,就像钱币上的人头一样眼熟。怎么会这样?他不认识那个人,他可以发誓他这辈子没亲眼看过这个人。
后来他想起来了。这人叫勒庸,本来被安排于克雷在英国的第三部,也是最后一部片中和她演出对手戏,现在这部电影她是再也拍不成了。据传勒庸很高兴可以永远不必拍那部戏,克雷的光彩经常会令男主角像根小蜡烛一样黯淡;不过这该不至于构成他一大早起床去把她的头按在水里的理由。吉米对勒庸不是很感兴趣。他旁边是一个身上只有黑白两色的时髦人物,玛塔·哈洛德。不是她还会是谁?玛塔已经接下原先预定由克雷担当的角色。虽然玛塔和克雷的戏路不同,不过制作就此叫停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玛塔有的是沉稳、老练的特质和精湛的演技,鲜明的个性,以及孔恩所谓的“格调”。现在她是勒庸的领衔女主角。或者该说他是她的领衔男主角?很难说这两个人谁是主谁是配。他们两个都不是第一把交椅。纯粹考虑合作关系的话,这一组人马比“克雷——勒庸”的搭配更具成功的潜力。对玛塔来说是往上跨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对勒庸则代表着更多发光的机会。是的,克莉丝汀的死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一次幸运的转机。他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在他脑中说道:“当然了,尤其是因为杀她的人是你。”
这句话是谁说的?对了,那个老是演傻大姐的朱蒂。她指的是玛塔。星期六晚上他在玛塔的公寓门前碰到格兰特,两人一起被请进屋内。朱蒂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那种对琐碎小事不屑一顾的调调。他们当她是在开玩笑。有人笑着同意,还把动机也提出来了:“对了!你想得到她在新片里的角色!”后来的对话就你一言我一语,谈的全是言不及义的东西。
在各项杀人诱因中,野心是较广为人知的一种,排名上仅次于情欲和贪婪。不过玛塔·哈洛德就是玛塔·哈洛德。谋杀行为和这位擅长见风转舵、虚情假意的世故老手,简直是背道而驰的两码事。这会儿他想起来了,她连舞台上的杀人情节都演不好。在她的脑海深处似乎总存在着这么一句话:“执著是最无聊的。”就算她不觉得杀人很没有幽默感,至少也一定会觉得那很卑俗。不会的,在他的想象中玛塔只能是受害人,而不会是凶手。
他察觉到玛塔对莉蒂雅的演说毫不在意。她全副的注意力——而且是心无旁骛地——都集中在前排右边的一个人身上。吉米的眼睛跟着她斜眼注视的方向往前,最后,令他感到有点惊讶地,落在了一个外表平凡无奇的矮小男子身上。他不相信,跟着那条视线再走了一遍。结果依然是那个圆脸上满是倦容的矮小男子。究竟玛塔·哈洛德为何会对一个穿着打扮如此庸俗,长相更谈不上让人心动的人有兴趣——随后吉米想起来这个矮小男子是何许人了。他是杰森·哈默,那个作曲家。克莉丝汀的密友之一。玛塔口中那只“自得其乐的水壶”。如果女人的判断力没有问题的话,那么他绝对不是令人兴奋的人。事实上,被公认为克莉丝汀·克雷爱人的,就是这个家伙。吉米在心中吹起一声长长的口哨。好家伙,原来那个人就是杰森·哈默。在此之前他从未在唱片封套以外的地方看过他。女人的品味确实奇怪,毋庸置疑。
哈默正以孩子般的神气,出神地聆听着莉蒂雅说话。吉米想不通,怎么有人可能在承受到像玛塔·哈洛德这般全副集中的注意力时,还能浑然不觉。他就坐在那里,缩着脖子动也不动,而玛塔明亮的眼神则直接射向他头部侧边。看来只要集中意念就能令人转头的说法全是唬人的。但无论如何,玛塔秘密的兴趣究竟所为何来?一定是秘密的。因为被帽檐儿遮蔽,身旁的男伴看不见她的眼睛,而她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其他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讲台。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肆无忌惮地让自己的视线直盯着哈默。原因何在?
她对他有什么“兴趣”吗?——如果是的话,这个兴趣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或者是,尽管那天晚上在她家的时候,她说的话一直护着他,但她心下也怀疑杰森·哈默可能是凶手吗?
吉米看着他们两个人,整整看了将近子15分钟,脑海里充满各种猜测。他一再转眼去环顾这爆满的小厅,然后再回来看他们两个。别处还有很多有趣的事,但都比不上这里。
他想起那天有人提到哈默和克莉丝汀·克雷之间的关系超乎友谊时,玛塔的反应是断然予以驳斥。那代表什么意思?她自己喜欢他吗?喜欢到什么程度?玛塔·哈洛德这种人能喜欢一个人到什么程度?到了将情敌除之而后快吗?
他发现自己开始在想着玛塔的游泳技术好不好,连忙重整自己的思绪。15分钟前他还嘲笑过自己居然会把玛塔想成那种性情激烈到会去杀人的女人。当时那个念头显得再荒唐不过呢。
不过那是在他发现到她对哈默有兴趣——某种奇怪的,近乎执著的兴趣——之前的事。假设——纯粹是假设,好打发那个女人没完没了穷聊星座的这段枯燥的时间——玛塔爱上了这个叫哈默的家伙,如此一来,克莉丝汀就是她的双重对手了,不是吗?克莉丝汀所得到的地位:攀上艺界最高枝,必然是玛塔——尽管她那浮夸而漠然的时髦外壳——甚至愿意自断右臂去换取的。太多次玛塔眼见顶端已然在望,无奈所倚靠的树枝却应声折断,让她掉落下来。无疑地,玛塔要的是演艺事业上的成功。她也的确苦恼地嫉妒过——尽管话说得很好听——那个内地来的小女工惊人而且似乎得来太过容易的成就。五年前玛塔就已经非常接近她现在的地位了:名望、成功、财富,样样不缺,最高枝——那个叫人捉摸不定、眼花缭乱的最高枝——也已然在望。但这个在望的情况却持续了五年。就在这时候,某出百老汇音乐剧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舞者,却一路又唱又跳又演地登上了巅峰。
如果说,玛塔提到克莉丝汀时的那些好话只不过是应付的辞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假如克莉丝汀不仅拥有她觊觎已久的地位,还拥有她想要的男人,会怎么样?足以让玛塔·哈洛德怨恨得想杀人吗?
克莉丝汀溺水的时候,玛塔人在哪里?想来应该是在葛洛维纳广场吧。反正她常常在圣吉姆斯那个广场上演出。不对,等一下!星期六那天晚上不是有人提到什么她出远门的事吗?那时说的是什么来着?想一想,想一想。她说到什么女演员的工作很辛苦,克莱门斯不是奚落她说:“是啊,真是辛苦得很。还有一个礼拜的假可以忙着玩遍欧洲大陆呢!”然后她说:“哪有一个礼拜,克莱门斯!才四天而已。而且女演员就算摔断了背脊说不定都还要上台,但有牙龈脓肿的话就万万不行了。”
克莱门斯说牙龈脓肿也没有妨碍她到杜维尔痛快地玩一趟。她一听,说道:“不是杜维尔,是勒托奎。”
勒托奎。她就是去了那个地方。她还及时回来参加了周六日场的演出。他们谈到她受到的接待,那个“房子”的大小,以及那个生气得要命的替角。她回来之前是在勒托奎待了四天!克莉丝汀遇害时,她就在勒托奎,英伦海峡的对岸。
“如果天下父母对儿女的星象,都能像注意他们的饮食一样用心的话,”莉蒂雅说着,声音像麻雀一样刺耳,也同样在耳边挥之不去,“这个世界就会比现在美好多了。”
“勒托奎!勒托奎!”吉米内心欢腾不已。现在他终于得到一些眉目了!在那个不祥的早晨,玛塔·哈洛德不但与克莉丝汀近在咫尺,而且她还拥有能轻松越过那段距离的工具。
勒托奎敲开了他的回忆之门。当时克莱门斯和她还有吉米在一个角落里的鸡尾酒柜旁边,她回答着克莱门斯提出的一堆无聊的问题。听起来她是和某人一起乘坐私人飞机去的,回来也是同样的方法。而那飞机是水陆两用的!
在雾蒙蒙的早晨,一架飞机停在沙丘上,或者停在海面上,一会儿就离开了,它的出现未曾为任何人所察觉,除了一个孤独的泳客之外。吉米非常肯定,仿佛能看见那架飞机像大鸟一般从雾中现身,然后降落在水面上。
驾驶飞机的人是谁?不是哈默。哈默一直没有离开英国。所以警方才会对他那么有兴趣。哈默出现在现场的机会太多了。他有不在场证据,但是吉米不知道那个证据究竟有力与否。警方实在是太他妈的神秘兮兮的。总之,他已经找到一条警方没有想到过的线索,尽管他们老是吹牛自己多有效率。玛塔是格兰特的朋友,所以他会忽略她是很自然的。他没看见她盯着哈默看的样子,就像吉米现在所看到的;他也不知道飞机的事,吉米敢赌咒发誓。那架飞机让一切都改观了。
而如果这个案子和飞机有关的话,那涉案的就有两个人了。那个驾驶员,就算不是共犯,也必定算是参与的从犯。
此刻吉米的心智活动停了下来,以便歇一口气。他讶然沿着那几排盛装出席的安静听众看下去,最后将眼光放在中排那个时髦的黑白色身影上。到底这个熟悉的影像和他刚才脑海中想象的情节有何关联?这才是真正的玛塔·哈洛德,时髦、高尚而沉静。何以他会任自己的心智将她贬入如此苦闷、绝望的境地?
但是她依然不时注视着杰森,她的眼光落在他身上的时间比落在莉蒂雅身上还久。在那张毫不设防的脸上,有一种东西将真正的玛塔,与他的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幽灵般的玛塔结合为一。不管她有可能是什么样的人,毕竟玛塔·哈洛德是能够迸发强烈情感的。
一阵噼里啪啦如骤雨般的声音打断了吉米的思潮,是手套相击所发出的礼貌性掌声。显然莉蒂雅已经完成她的结束语了。吉米如释重负地叹口气,伸手去摸他的帽子。他想赶快到外面去考虑下一步要怎么做。自从老魏林顿把他如何将老婆打成肉酱的故事独家让他采访以来,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兴奋过了。
但是接下来似乎是回答提问的时间。济慈小姐一边啜着开水,一边露出和蔼的笑容,等待听众捡取她的智慧。某个大胆的家伙起了头之后,各种问题迅即蜂拥而至。有些是轻松逗趣的问题,对会场里温暖的空气、莉蒂雅的声调和稍嫌沉闷的演讲内容感到有点厌倦的听众,此时轻松地笑了起来。不久问题愈来愈尖锐,后来半数以上的听众都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那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出现了:
济慈小姐是不是真的精确预言过克莉丝汀·克雷的死因?
接着是一段错愕而焦急的寂静。莉蒂雅简洁地说,比她平常说话的方式更有威严,是真的如此,她确实经常根据星象而准确地料中未来。她还举了几个例子。
受到气氛愈趋融洽的激励,有人问到她在算命的时候是否有第六感帮助。她准备回答之前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听众浮动的脑袋和手脚恢复平静,每双眼睛都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是的,”她终于开口,“是的。这不是我想讨论的重点。不过有好几次,没有理由的,我知道事情就是那样。”她说到这里,似乎在犹豫着,然后突然往前走三步来到讲台边,那动作之突兀急躁,让人误以为她还要再走到台前的空气中,“而且有一件事是从我一踏上这个讲台开始就知道的,杀害克莉丝汀·克雷的凶手,现在就在我们这个演讲厅里。”
有人说,如果你拍一封“事迹已经败露,快走”的电报给100人,99个人看了会立刻抓起牙刷往车库跑。莉蒂雅这句话实在太出人意料,而其真正的含意又是如此骇人,以至于一时间出现了一阵茫然的寂静。接着**开始,像乍起的飓风开始席卷棕榈树林一样。座椅被推开后发出的尖叫般悲鸣,在全场迅速高涨的喧哗声中仍清晰可辨。随着愈来愈多的椅子被推向两旁,场面也跟着愈发混乱,焦急着要抢到门边去的人也就愈加惊慌。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在逃什么,大部分人的出发点只是要逃离一个紧张的情势。他们所属的阶级,痛恨“举止笨拙”,但是眼看要穿越东倒西歪的椅子和挤成一团的人群才能到达门口,使他们亟欲逃离的本能不断升高,到了类似恐慌的地步。
主持人说着一些安抚人心的话,试图缓和局面,但是根本没有人听得见。有人走到莉蒂雅跟前,吉米听到她说:“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噢,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他走上前去打算爬上讲台,浑身上下的记者细胞都在期待中兴奋不已。但是他才刚将手扶在讲台边准备跳上去,就认出了陪同莉蒂雅出席的那个男伴。他是《信使报》的人。这时他才想起,她现在还是《信使报》的财产。她会对他开口的机会是百万分之一,在这样的胜算下,实在不值得这么费力。毕竟还有更好的猎物。莉蒂雅爆出那句惊人之语时,吉米嘴巴张得老大,等他把下巴归位后,急忙转头去看看那两个人如何自处。
玛塔面色颇为惨白,笼罩着某种激愤之情。她是最先站起来的几个人之一,走得十分唐突,使得勒庸先是惊呆了,然后不得不狼狈地找出帽子来跟着她离开。她没有多看讲台或是莉蒂雅一眼,一个劲往门口走,不过因为她的座位是在前排,因此当会场在某人歇斯底里之下演变得不可收拾之际,她就卡在离门口的半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