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清脆的马帮铃声,惊扰了糯茶山山谷绿色的梦。
山谷醒来了,打个哈欠,一阵凉风从浓荫深处吹来;露珠醒来了,在草叶上一个劲儿地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鸟儿们醒来了,蹦蹦跳跳地争着唱出黎明的第一歌;树林和灌木丛醒来了,在晨风中梳理了头发,又忙着往脸上擦抹着玫瑰红的朝霞。
一只刚刚在清澈的小溪里洗净了美丽的茸角的马鹿,迈着细长细长的脚杆,钻出亭亭玉立的凤尾竹丛,圆睁着一对黑宝石似的亮眼,吃惊地盯住这一队在白烟似的薄雾中穿行的马帮。
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走在这踏露早行的马帮头前领路的,是一匹识途的老黑马。它额头上拴着一块圆圆的镶着红布边的镜片,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地闪着白光。不知从什么年代,总之,一定是个妖怪很多的年代吧,第一个发明了给领路的头马戴上一小块圆镜片的僾尼人,就给这镜片起了个十分了不起的名字,叫“照妖镜”。打这往后,习俗相传,僾尼人赶马出门,都要给头马戴上一块圆镜片,为的是让它走在前面,不时以闪亮的白光,驱赶路上的妖魔,让出门人平安。
担负驱妖重任的老黑马,驮着装满谷子的两个箩筐,丁零当啷地摇着脖子下面的九个铜铃,不紧不慢地走着。上身穿着蓝布褂子、下身穿着黑粗布肥腿裤子的果沙,跟在它后面走着,不时晃着手里的一根秃秃的竹枝,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老黑马的屁股。
二十多匹驮着谷子的马,松松紧紧地拉成一长溜,忠实地跟着老黑马,摇摇摆摆地朝前走着。
莽勒戈在马帮的最后面压阵。他身着一套黑粗布裤褂,腰间挂着一把插在竹鞘里的牛角短刀;两只闪光的眼睛,不时扫视着路两旁密密丛丛的树林。
正午时分,马帮走出山谷,来到了蓝芒河边。
像一条锁链似地横拦在约哈古森林面前的蓝芒河,宽八九丈,两岸长满了高高低低的圆叶灌木。河水深浅不一。深的地方,没个底儿。据说有人看到了一条从河底浮上来晒太阳的长胡子老鲶鱼,光是脑壳,就有个箩筐大;浅的地方,刚没膝头,挽起裤脚就可以蹚过去。只是水流太急,冲得人站不稳脚。
领路的老黑马瞅准浅处,稀里哗啦地蹚进了河里。跟在它后面的一匹小灰马打着响鼻犹豫着,不敢下去。
“走吧!”果沙拽住小灰马的笼头,使劲拉它下了水。
小灰马下水后,蹄子一沾了河底,就抖擞起精神去追赶老黑马。
果沙把全身的劲儿都用在脚板上,努力踩稳河底糊了一层青苔的滑腻腻的鹅卵石,使自己跟得上小灰马。在激流中奋力逆水而上的小鱼群都围上来,痒酥酥地吸吮他的脚杆。
正走到河中间,老黑马突然嘶叫一声,失了前蹄,跌倒在水中。由于驮得太重,它连挣几下,不但没站起来,倒被激流朝下游冲出好远。
“快来哟!马倒啰!”果沙惊叫起来。
在老黑马失蹄的水面上,忽然腾跃起一条黑黝黝的大鳄鱼,那布满了坚硬的角质鳞壳的脊背只一闪,便又隐在水中游走了。
原来,急于过河的老黑马把这条一动不动地伏在水底的鳄鱼当成了一块大石头,刚一踩上去,鳄鱼猛一翻身,老黑马便闪蹄滑倒了。
果沙叫喊着,放开小灰马,抢上去扶老黑马。他心里一急,脚下没了根,接连在水中滑跌了好几跤。
“拽稳缰绳!我来啰!”
莽勒戈叫着,稀里哗啦地踩着水,从后面赶上来扶老黑马,也被脚下滑腻腻的鹅卵石害得在水中打了几个滚儿。
两个人费了牛劲,才把老黑马从激流中搀扶起来。他们吆着马帮蹚过蓝芒河,浑身上下的衣服湿得紧裹住胳膊腿。
“啊哈!阿奥阿波[10]知道咱们走热了,请咱们冲个凉!”
莽勒戈走上沙岸,抹了一把头上的水珠子,一面逗趣儿,一面动手解开身上的湿衣服。
果沙苦笑道:
“这么说,还得谢谢他老人家喽。”
“那可不是。等咱们这趟买卖发了财,回来时割两腿好肉,灌一葫芦老酒,像像样样地谢他一回。”
“好啊,但愿咱们能平安回来!”
“嗯,但愿。来吧,果沙,晒晒衣服,喘口气。”
莽勒戈说着,脱下黑粗布褂子,露出肌肉鼓跳的黝黑的胸脯;又脱下裤子,露出结实的长满了长毛的腿。他把衣裤抖展开,平摊在岸边的灌木枝上,让太阳晒着,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装槟榔的扁铁盒,打开铁盒,从里面捏出了一块掺上了草叶和芦子的槟榔,塞进嘴里嚼起来。不一会儿,一股紫红色的槟榔汁就顺着他的嘴角淌出来。
果沙也脱下衣裤,摊晒在灌木枝上,跟莽勒戈要了一块槟榔,一面塞进嘴里嚼着,一面叉开两腿,舒舒服服地平躺在沙滩上闭目养神。
簌簌地摇动着岸边的灌木丛的河风,给两个赤条条地在河滩上晒太阳的人送来阵阵凉爽。不时的,有一两只长脚鹭鸶拍打着雪白的翅膀,鸣叫着,飞过蓝芒河。
莽勒戈眯起眼睛,望着两旁长满齐腰深的茅草的马帮路。
这条曲曲弯弯的马帮路,横穿过约哈古森林。在途中,有一个名叫“黑宝石”的马店,专供赶路人歇脚投宿。店老板曼萨为人厚道,口碑很好。
莽勒戈在心里嘀咕着,如果路上遇不到土匪,照这股犀牛奔跑的劲头走下去,太阳擦不着山尖,就能赶到黑宝石马店了。不过,对这样满载谷子的马帮,土匪是不会轻易放过的。谁知道约哈古森林为我们摆下了什么酒席啊……
“啊呀!我的衣服,我的衣服!”
忽然,果沙的叫声打了莽勒戈的沉思。他扭脸一看,只见果沙正慌忙从沙滩上爬起,叫喊着扑向灌木丛,伸手抓住那几乎被风掀进河里去的黑布裤子;而他的蓝布褂子呢,早已不知了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