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全球结构中,个人仅仅被设想为网点,因此履行确保区域下属结构的职能。这正是阿尔都塞“多元决定”这一术语的意思。通过消除个人的建构力量,阿尔都塞展示了他的反人道主义,摆脱了马克思主义对主体利益、本质、异化、外化的规定。他认为,所有这些都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问题。
阿尔都塞捍卫功能解释,他使用的“功能解释”的同义词是“表达主义”②(阿尔都塞对“表达主义”这一术语的使用必须与查尔斯·泰勒在论黑格尔的著作中使用的术语区别开来;对泰勒的用法的探讨,参见本书第3章)。阿尔都塞的“表达主义”意味着,在一个整体的结构中,每种个性都是一种“表达”,一种全局的局部代表。在阿尔都塞看来,功能解释是澄清全局的个性化过程。对阿尔都塞来说,功
能主义是“多元决定”的同义词,或由一种“全球结构”决定的奇特过程。
马克思的全球结构理论相当于一种“认识论断裂”。这是一个阿尔都塞从加斯东·巴什拉那里借用的术语,意味着在一种科学的世界观中突然断裂。巴什拉的术语最初是在科学史的语境中创造出来的,与托马斯·库恩的“范式转换”是同义语,指的是从根本上背离一个特定的科学传统,并创立一个新的科学世界观。阿尔都塞在两个意义上使用“认识论断裂”这个术语:说明黑格尔和马克思相脱节;说明马克思是革命的科学范式的开端这个事实,即马克思发现了历史学大陆。
阿尔都塞不仅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而且是一个擅长科学理论的哲学家。理解他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钥匙在于,首先把握他的科学理论。在这个方面,阿尔都塞认识到,他得益于巴什拉、让·卡瓦耶斯、米歇尔·福柯、乔治·康吉莱姆和雅克·拉康。①所有这些人都沉浸在一种“解读”中,所以这本书的题目是“解读《资本论》”。“解读”这个术语意味着一种理论,一种理性建构,总是适用于客体,或曰客体是“解读”或介入的产物。
三本书使阿尔都塞成熟时期的著作轮廓分明,它们也是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最重要的贡献。这三本书是《解读《保卫马克思》以及《自我批评论文集》。
阿尔都塞着手从科学理论的视角重建马克思主义。通过重建科学理论,阿尔都塞准备了重新解释马克思主义的路径。库恩和巴什拉据此确认了阿尔都塞的创新阶段。
在《解读〈资本论》中,阿尔都塞将科学或曰知识列于研究的范畴。①研究者介入一个暂时的知识结构中,并提供一种数据场域(datafield)的独特配置。“介入”这个词意味着打破以往学派的思想,将一种新的理论注入数据场域。科学的理论都是介入的,它们都是一种新的数据基础公式的产物。
所有的知识都是暂时的。②由于知识是介入的结果,因而总是反映暂时的瞬间。每个介入都为暂时的需要和观点所激励,知识会与自身产生的介入同步。
阿尔都塞的科学理论是根据生产力模式形成的。知识或曰理论必须被生产出来。一个新理论的最初阶段是质疑者的介入。质疑会从各种科学学科——如经济学、历史学、政治科学、物理学等——中带来信息。这些不同的知识库提供的信息将“断裂”强加于一种同步的数据场域,质疑者将这些知识库当作原材料,从中产生一种新的现实假设。质疑者总是会占有用于其研究的原材料。这些原材料是以前的理论,经由这些理论,质疑者会沉浸在一种“范式转换”的生产过程中。
在《解读》中,阿尔都塞将“科学”阐述为“理论实践的历史理论”③。他的意思是,由于所有的知识构成都是当代理论的产物,因此知识自身是理论介入的延续。阿尔都塞相信,历史性是知识的根本,但他以一种非黑格尔主义的观念使用历史性概念。对黑格尔来说,历史性意味着历史显示出一种目的,一种对自由而言的内在运动。但在阿尔都塞看来,历史性并未显示出一种目的,一种不可避免的结局,而仅仅是理论范式的延续。
《资本论》是当代的认识论,或曰“认识论断裂”的同时代性在于将《资本论》的范式运用为当前介入的解释性假说。马克思的劳动理论,他对阶级结构和阶级斗争的揭示,形成了产生当代理论所必需的材料。《资本论》的生产力理论为知识的生产力理论提供了预设。
基于这种新的科学理论,阿尔都塞才有勇气攻击黑格尔主义。阿尔都塞的科学理论范畴是彻底的反黑格尔主义,因为它消除了精神理念,或曰全部的自我意识主体。黑格尔主义、存在主义以及费尔巴哈的人道主义都假定一个积极的主体——以普遍精神(黑格尔)的形式,或以绝对自我(存在主义)的形式,或以人类学的存在(费尔巴哈)的形式。在反对这些异端哲学家的学术争论中,阿尔都塞需要消除主体。
阿尔都塞的科学理论必须消除作为基本介质的主体。他的科学理论证明,新范式的生产无需一个假定的主体即可展开。研究发展理论无需主体这一点,使阿尔都塞阐述了一种新的因果性观点。阿尔都塞需要一种工具,要用它来解释为什么社会发展过程削减了肯定性的主体。
在《自我批评论文集》中,阿尔都塞阐述了自己的介入意图:
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与作为起源、本质和原因的“主体”的唯心主义范畴断裂,在其内部为全部外在的“事物”所规定,也就是为内在的“主体”负责。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而言,没有任何作为一种绝对中心、一种激进起源、一种独特原因的主体。①
如果还原为一种起源、一种本质或一种原因(甚至人),这将使其主体……一种主体、一种“存在”或一种“本质”具有同一性。也就是说,存在于内在统一的形式中(理论上的和实践上的责任特征,责任是在所有主题的其他事物中被内在建构的),因而是可以解释的,并能由此计算全部的“历史现象”。①
阿尔都塞对无主体的因果性理论的诉求使他趋向于斯宾诺莎。阿尔都塞渴望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中解放出来,以便找到一种无主体的结构因果性。他在斯宾诺莎的思想中找到了极致的表述。
为了列出一个以及同时代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关于生产关系的“错误”,甚至是拜物教的错误(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拜物教理论对我而言似乎是意识形态的)……并预示,通过“结构因果性”(斯宾诺莎)这个术语,有些事情事实上是“马克思巨大的理论发现,但是在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中,这也能被规定为辩证唯物主义因果性”②,
我将“知识”定义为“生产”,并将科学形式的内在性确认为“理论的实践”。我使自己基于斯宾诺莎(不是为了提供这个答案,而是为了反击居于支配地位的唯心主义),并且经由斯宾诺莎去开启一条唯物主义的可能路径。如果能承担这种风险,我就能在语言之外找到某些东西。③
阿尔都塞将“多元决定”这个术语替换为斯宾诺莎主义的“结构因果性”。多元结构是这样的理论,即一种社会结构决定其主体的行为,或具有因果优先性和先在性。据阿尔都塞所见,社会结构由多元化的局部网点组成,每个局部网点都复写了普遍的社会结构,而普遍结构和局部结构的汇合是因果性的来源。多元决定以历史理论或发展理论为基础,来自无数社会总体性的结构网点。为了解释社会总体性的发展,唯一有必要的是指出社会实体的内部组织,或产生原因的结构。
多元决定的理论暗示着阿尔都塞用斯宾诺莎主义替代了黑格尔。阿尔都塞将历史唯物主义重新确立为斯宾诺莎主义的原理。斯宾诺莎使马克思主义克服了黑格尔化的问题。与其说马克思得益于黑格尔,现在不如准确地将之界定为马克思得益于斯宾诺莎。一种斯宾诺莎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替代了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
阿尔都塞接着运用了“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这两个术语,但并没有在恩格斯主义或斯大林主义的意义上使用它们。阿尔都塞接着使用了19世纪马克思主义的术语,并以斯宾诺莎主义的视角对其进行了调整。
通过“历史唯物主义”这个术语,阿尔都塞指出了马克思的经济体系革命的理论,但这个对历史变化的解释发生在斯宾诺莎主义的术语中。经济体系运动的根据是结构因果性逻辑,或者说斯宾诺莎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方法。
通过“辩证唯物主义”这个术语,阿尔都塞指出了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层面,或者说对知识如何产生做出了马克思主义的解释。在这个方面,他与辩证唯物主义彻底断裂。苏联认识论的意识形态以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为基础,遵循真理的“复写论”。在恩格斯以及斯大林看来,外部世界将事物的“副本”铭刻于意识中,因此主观的思想确认了外部世界的客观图景。
阿尔都塞的知识论,或曰生产理论,是一种对斯大林主义认识论意识形态的全然拒绝。阿尔都塞提出了一种结构主义的介入理论,而非一种“复写论”,并将知识作为阶级斗争的产物。阿尔都塞对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抵制是他对赫鲁晓夫1956年的这一报告所做反应的附加方面。他将斯大林主义理解为对马克思主义进一步的误用,试图重建马克思主义的知识论,从而避免克里姆林宫辩证唯物主义对它的破坏。
阿尔都塞与恩格斯的关系是扭曲而令人困惑的。一方面,他抵制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的辩证唯物主义。另一方面,他仍然将恩格斯视为马克思忠实的解释者。阿尔都塞从未证明谴责恩格斯的辩证唯物主义何以可能,他所断言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失真。与此同时,他又断言恩格斯是马克思准确的解释者。
阿尔都塞试图避免在马克思—恩格斯分离的辩证认识中产生误解的全部可能性。对那些认为马克思主义黑格尔化的人而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脱节变得更加显而易见了。或者说,通过恩格斯来审视马克思,这使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断接成为一个焦点。阿尔都塞担忧,确认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脱节将在政治上危害列宁主义运动。在哲学上,阿尔都塞试图清除马克思主义中的黑格尔主义幽灵。他不同意黑格尔主义的侵入,他的反黑格尔主义遮蔽了他掩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需要。对阿尔都塞来说,承认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历史唯物主义做出了不同的解释,就是屈从于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