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确实区分了列宁和斯大林。他认为摆脱斯大林主义之后,列宁主义应成为全球共产主义革命运动的理论基础。列宁主义是1956年后共产主义运动得以复兴的核心。列宁主义是一种政治,正因为这样,它对知识而言是一种生产工具。
列宁主义将知识理解为来自阶级立场的范式构造。列宁本人是对这个思想的具体化,即知识演进使介入成为现实,而这种介入是阶级斗争的表述。
阿尔都塞对列宁主义的贡献在于,他证实列宁主义坚持了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对阿尔都塞而言,他的主要目的是改变现实。为了改变现实,就有必要使政治进入理论的灵魂。或者说,政治的终结必然指向研究方法。革命行为是理论的目的,因此阿尔都塞接受了列宁,也以同样的思路接受了毛泽东。
阿尔都塞体认的理论一实践方式是另一种反黑格尔主义的例子。换句话说,阿尔都塞对理论一实践范畴的列宁主义定义是这种范畴的黑格尔主义形式的颠倒。当黑格尔谈及理论—实践的联系时,他假定理论是基础。或者说,一种恰当的理论上的理解是进一步理解实践的根基。黑格尔不会打断思考的循环。然而,黑格尔左派这样做了。布鲁诺·鲍威尔和卡尔·马克思以不同的方式理解理论和实践的关系。鉴于鲍威尔和马克思开始将理论作为基础,理论的最后结果就是改变现实的行为。黑格尔、鲍威尔以及马克思都主张理论是先行的。但是,黑格尔相信理论的目的是进一步的思考,是对人类的再教育,鲍威尔和马克思则改变了理论的目的,并使现实的改变成为其终点:不是对人类的持续教育,而是存在的物质条件的实际改变。
阿尔都塞颠倒了黑格尔—鲍威尔—马克思的编纂学。阿尔都塞试图使政治而不是理论变成主要的。对阿尔都塞来说,目的变成了主要的。鉴于黑格尔认为终点是理论的结果,阿尔都塞认为,理论是政治的结果。政治变成了根基,而理论成了手段,这相当于否定了黑格尔—鲍威尔—马克思的规则。列宁主义既是对黑格尔的反驳,也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反驳。
在他的思想中期,阿尔都塞“通过揭示社会存在的所有层面都是独特的实践结果”,建立了“政治的首要性”。①知识的建构是“一种关于不同的人类实践(经济实践、政治实践、意识形态实践、科学实践)的具体层面的理论”②。
生产过程是三大普遍性的综合体。普遍性之一,或组成理论实践的原材料的思想,或提供理论生产的基础材料的巨大思想链条。
普遍性之二,即当前概念的机制,来自经济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以及科学的方面。它们对这些存在的基石起作用。普遍性之三,是这种理论实践的生产。阿尔都塞的这个模式仿效的是《资本论》的生产过程。普遍性之一仿效由自然提供给人的原材料,普遍性之二正如学术研究致力于描绘的劳动过程,普遍性之三是诞生于这个过程的使用价值。阿尔都塞的模式模仿了马克思主义关于生产、剥削、劳动过程、对象化的范式。阿尔都塞理论建构的普遍性则模仿了马克思关于自然与人之间新陈代谢(metabolism)的思想。
一种知识,一种理论建构,绝不会完全地复写客体。它不构成主体的结果,通常是结构决定论的表述。阿尔都塞在思想后期,改变了他在思想中期所持的立场。他在思想中期强调哲学生产中全球结构的决定论,在思想后期则强调去中心的结构和政治。在1971年的《列宁和哲学》中,阿尔都塞认为,政治实践是哲学生产的决定性因素。
《列宁和哲学》包含这样两个命题:其一,哲学是以理论形式实现政治介入的实践;其二,所有哲学都表述了一种阶级立场,一种在全部哲学史中占主导地位的重大辩论的“党派”——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之间的辩论。①
在通往学术生涯终点的途中,阿尔都塞相信政治介入将确立阶级活动的目的,而哲学必须提供实现这些目的的策略。由于政治介入反映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意旨,意味着现实必须被改变,因而理论生产的任务是提供使现实通过阶级斗争而被改变的理论工具。
由于阿尔都塞的“政治介入”呼吁他成为法国共产党忠诚的党员,又由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经由黑格尔主义保持政治中立,所以阿尔都塞反对西方马克思主义,也反对黑格尔。阿尔都塞的“阶级立场”要求他推测一种黑格尔和马克思之间的“认识论断裂”,以其作为拯救法国共产党和共产主义运动的普遍路径。
阿尔都塞的不幸在于,他将自己的哲学定义为对政治的质疑。在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质疑中,他被导向对客观文本根据的歪曲,即马克思1945年之后的著作是黑格尔在场的无可辩驳的文献证明。
(二)阿尔弗雷德·施密特
阿尔弗雷德·施密特的著作《历史与结构》①最初于1971年在德国出版,攻击了阿尔都塞学派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施密特推进了连续性的论题。黑格尔主义方法的主要范畴是为马克思所使用的思想,而不是提出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的不连续性。施密特提出了一种试图纳入黑格尔主义方法论的“唯物主义地接纳黑格尔”(materi-alistHegelre)②,作为与历史唯物主义或黑格尔的唯物主义共谋的解释性优先权。
施密特不是“唯物主义地接纳黑格尔”的唯一代表。这个学派起源于西欧和苏联。这也不是“唯物主义地接纳黑格尔”在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两位苏联学者——马克·罗森塔尔③和爱华德·伊里因科夫④——从这个视角写作的重要著作应该被人们记住。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关系是苏联哲学内部的主要问题。列宁留给苏联共产主义的学术思想传统是他在《哲学笔记》中所写的,即为了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有必要读黑格尔的《逻辑学》。①在20世纪,列宁是“唯物主义地接纳黑格尔”学派的创始人,这个方法论脉络后由艾布拉姆·德波林加以延续。②然而,斯大林和安德烈·日丹诺夫认为,黑格尔化的马克思主义对苏联意识形态构成威胁。德波林学派(De-borinites)因此遭到苏联官方马克思主义驱逐。日丹诺夫孤立了德波林学派。当他谴责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时,卢卡奇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因无视斯大林—日丹诺夫对莫斯科共产主义中列宁主义—黑格尔主义传统的抑制,罗森塔尔和伊里因科夫的著作成为列宁《哲学笔记》哲学继承者的有力象征。
斯大林的辩证唯物主义成为政治局共产主义国家认可的哲学,列宁主义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则进入了苏联周边的西欧。在西欧,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是一种与官方的辩证唯物主义对立的哲学,一种反对国家意识形态支配的学术上的不同意见。在捷克斯洛伐克,对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不同意见在两位学者——卡莱尔·科西克③和金德里希·泽勒尼④——的著作中得到了延续。
施密特熟悉泽勒尼的著作,并且在自己的著作《历史与结构》中提到了这位捷克哲学家的著作《马克思和的科学逻辑》。⑤列宁—德波林—罗森塔尔—伊里因科夫—科西克—泽勒尼这条发展线索中的人,是施密特“唯物主义地接纳黑格尔”学派的哲学先驱。
施密特的《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文集》⑥是一部论文集,也是破译马克思方法论逻辑的早期尝试。它描述了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独特形式及其在西方马克思主义中的具体定位。施密特与卢卡奇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不同,而这证明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是各种立场的综合。在后面的段落中,我将描述施密特、阿尔都塞和卢卡奇的区别,旨在对至少三种学术立场加以区分。
在更深的层面上,阿尔都塞和施密特之间的相互谴责,表现为民族文化的冲突。作为20世纪60年代法国文化和政治的产物,阿尔都塞深受索绪尔的语言学、列维-斯特劳斯的人类学结构主义以及法国共产党的政治紧迫情况的影响。这使他具有一种反黑格尔主义的姿态。施密特则是日耳曼文化的产物。他深深地沉浸于自我意识的论争,黑格尔的复兴在其中作为强大的力量得到了延续。施密特
见证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马尔库塞、卢卡奇和恩斯特·布洛赫产生的影响。泽勒尼著作的译本出版于东柏林,施密特是列宁—德波林—罗森塔尔—伊里因科夫一科西克—泽勒尼话语的继承者。某种对话实际上已经存在于其中。我们从施密特创建的术语中,也能发现他的习惯用语。
施密特是马克思的“逻辑的一历史的”解释的创立者之一。他对马克思的解读基于的是“唯物主义地接纳黑格尔”。这种解读假定马克思将黑格尔主义方法论范畴纳入社会解释的解释终点(coda)。马克思采纳了黑格尔主义方法论公式,最初表现为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形式,并通过用这些形式去解释社会结构的活动,展示了它们何以被唯物主义化,何以与唯物主义相结合。
逻辑的一历史的学派是一代德国学者建立的,施密特正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员。奥斯卡·内格特在他的著作《黑格尔哲学的活动和结果》中这样描述这位先驱者:“那些马克思主义学术左派的反对者都被黑格尔思想中辩证的、革命的方面说服了。”①列出这个学派的完整名单还是有必要的。除了施密特之外,对这个学派做出重大贡献的还有内格特、曼弗雷德·赖德尔、赫尔姆特·瑞彻特、汉斯-于尔根·克拉尔以及汉斯-乔治·巴克豪斯。这个学派的任务是发掘马克思经济学理论的哲学预设,而他们在黑格尔哲学中发现了这些沉思的公理。这是趋向于阿多诺左翼的一代德国创新者。
另一部对马克思的逻辑的、历史的关系进行研究的著作是《重建马克思价值理论的资料》③。其作者巴克豪斯指出,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理论是经济学和哲学的混合体。巴克豪斯认识到,马克思的价值理论来自李嘉图主义左派,而且注明将劳动价值论和黑格尔主义的本质与表象范畴分离开来是不可能的。据巴克豪斯所见,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理论使逻辑优先于历史。他还批评了恩格斯对马克思的解释,因为恩格斯将马克思的经济理论当作现实运动的镜子或副本。巴克豪斯确认了这个论题:恩格斯歪曲了马克思。
逻辑的—历史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学派以《逻辑学》取代《精神现象学》,使之成为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换言之,黑格尔和马克思之间的连接链条不是《精神现象学》而是《逻辑学》。因此,黑格尔和马克思之间的连续性不是人类的预测而是社会科学的解释。
逻辑的一历史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对《资本论》进行了深入分析,而现象学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将其考据精力投入《巴黎手稿》中。逻辑的一历史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试图界定马克思分析社会的方法,现象学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则捍卫主体—客体的统一,而且他们假定主体—客体并不统一,主体与客体之间没有连续性。
逻辑的一历史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文本是《资本论》和《大纲》①。1939年第一次出版于东德的《大纲》②在卢卡奇评价马克思的过程中没有起到重要作用,而这证明了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两翼的分裂:现象学这一翼关注人类的生产能力,而“唯物主义地接纳黑格尔”这一翼试图分析1867年《资本论》的结构预设,即回到《大纲》,研究马克思早期的思路和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