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巴哈解决了存在与思维的关系之谜。②所有以往的哲学都假定思维是存在的前提,思维为存在提供了一个结构。通过展示存在是思维的前提,或感觉和存在是等同的(因为感觉产生了理念,所以存在是思维的出发点③),费尔巴哈开启了一个新的科学的和唯物主义的时代。
以唯物主义取代哲学也融入恩格斯对黑格尔过程概念的理解中,这种结合产生了历史唯物主义。恩格斯相信黑格尔主义的传统有两部分,一半是保守的唯心主义,另一半强调辩证法,因而是革命的。
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因素导致了政治保守主义,为普鲁士君主政体提供了专制的理由;黑格尔强调过程和发展的因素,则导致了辩证法。恩格斯将黑格尔的辩证法解释为赫拉克利特的延伸:辩证法意味着历史性,而所有的事物都存在于变动的河流中。
辩证唯物主义是历史性和唯物主义的结合。正如自然被进化的法则支配,社会也是如此。辩证法的原则,或曰历史进程和易变性,支配着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
据恩格斯所见,马克思是赫拉克利特和唯物主义结合的创始者。正如科学取代了哲学,资本主义制度也必须被超越。由于易变性是宇宙世界的基本法则,资本主义制度只是暂时的,因此,旨在推翻私有财产制度的无产阶级运动是有道理的。
这种对恩格斯关于黑格尔—马克思关系问题的思想概述不打算全面分析恩格斯对这个关系的整个谱系的思考。《反杜林论《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以及《自然辩证法》中包含的很多思想,在这一点上的讨论是不恰当的。
恩格斯发挥的作用之一是开启了马克思思想的历史编纂学。恩格斯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是一个解释学派,他介绍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编纂学。
事实上,恩格斯开创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一个重要的解释学派。如何对这个学派进行评价的问题,现在仍然是开放的。评价恩格斯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贡献也不是本书的研究内容,但对这种评价做一个简要的概述是必要的。恩格斯完全挪用了黑格尔的思想。他对黑格尔思想的理解是业余的,将黑格尔的辩证方法论转换到自然哲学中是做了一种简单的变形。将意识的辩证法重写为自然哲学,这导致了黑格尔思想的畸形。
曲解了黑格尔之后,恩格斯又误解了马克思。恩格斯论述称,自然界的三大规律,即否定之否定、质量互变、对立统一,不仅统治自然界的运动,而且统治人类历史。恩格斯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消除了人类社会的因素,并将之替换为自然哲学的形而上学①,而马克思强调人类实践,并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对劳动意识的论述中获得了灵感。
恩格斯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成为斯大林主义的大部分来源。即使苏联的辩证唯物主义拒斥黑格尔对马克思的影响,但它仍然忠实于恩格斯的自然界三大辩证法的定律。
自相矛盾的是,无视恩格斯是第二国际首要理论家的事实,西欧马克思主义在1895年恩格斯逝世后不再坚持恩格斯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第二国际的西方支部走向了康德主义和达尔文主义。在1883年的一次演讲中,恩格斯比较了马克思与达尔文。尽管恩格斯最伟大的创造在于将辩证法和自然结合起来,第二国际的后恩格斯(post-Engels)理论家却无视黑格尔,转而趋向于进化论:他们仍忠实于科学的范式,但从物理学转向生态学。第二国际的西方支部是以马克思主义的去黑格尔化之第一阶段为标志的。
第二国际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解散了。尽管尼古拉·列宁活到了1924年,但他属于卡尔·考茨基、普列汉诺夫以及罗莎·卢森堡的时代。第二国际消失三年后,布尔什维主义在俄国掌权。布尔什维主义诞生于1905年俄国革命,因此,列宁是第二国际的叛逆的孩子。
对列宁来说,哲学主要是一种政治手段,但他确实思考了哲学问题。列宁的哲学沉思主要分为两个时期。一个时期以1909年《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出版为标志,另一个时期则以1914~1915年撰写的《哲学笔记》(直到1933年才全部出版)为标志。
作为列宁对哲学的最初尝试,《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是去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表述。《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将马克思主义视为一种哲学唯物主义。它是一种将马克思主义科学化的表述,证明作为机械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原则与包含在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中的实践哲学是敌对的。
列宁的第二个哲学时期开始于瑞士伯尔尼的图书馆。1914~1915年,列宁在这里第一次阅读黑格尔的如下著作:《逻辑学《哲学史讲演录《历史哲学》,以及《哲学全书》中的《小逻辑》。在读这些著作的时候,列宁做了很多摘录,而且做了大量的评论。他摘录的这些内容和他的评论,构成了《1914—1915年哲学笔记》。①这些笔记
标志着列宁第一次接触黑格尔。它们是列宁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原产地。这是列宁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和恩格斯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之间的重要差别。
列宁更关注黑格尔的逻辑工具,而恩格斯试图将过程概念本体论化。和马克思一样,列宁试图将黑格尔的逻辑学从黑格尔的形而上学中分离出来,继而套用这个公式进行历史研究。恩格斯仍然是一个经验主义者,相信实验知识能够为人类提供一种对“自在之物”的恰当图示。恩格斯不相信主体和客体的认识论统一,但坚持认为外部现实为主体提供了外部世界的“摹本”。反之,列宁在认识论的意义上是一个黑格尔主义者。他在《哲学笔记》中认为,主客体之间的统一是概念形成的基础。列宁借用了黑格尔关于积极的主体精神的思想,以告知外部现象的结构的方式,将主体精神渗透到客观世界,而恩格斯相信主体精神是一张被动的照片。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和《哲学笔记》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列宁的研究还局限于恩格斯的认识论,即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康德主义的区分;五年后,他在《哲学笔记》中放弃了康德主义的公式,欣然接受了黑格尔主义的立场。
在20世纪,列宁最早对马克思主义进行重新黑格尔化。①列宁是20世纪重新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发起者,而恩格斯是19世纪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卢卡奇是列宁的继承者。
列宁提升了马克思主义内部的黑格尔主义传统。他使之转换新的方向,从将辩证法置于自然的恩格斯的形式转换到把辩证法当作一种知识论的形式。如同黑格尔那样,列宁对辩证法进行了正确的安置,将它和一种认识论结合了起来。辩证法再次成为主体论的一部分。
《哲学笔记》重申主体意识的核心。列宁——如同黑格尔——认识到了概念的力量。事实上,概念是一种体现外部世界的基本力量。我们有可能夸大列宁对黑格尔的理解,因为在哲学层面,列宁从未达到乔治·卢卡奇的社会本体论或赫伯特·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的复杂程度。然而,通过再次强调理论上的实践的重要性,列宁标志着对黑格尔的马克思主义理解的一个决定性转变。
《哲学笔记》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期间,反映了列宁对欧洲战争及其全球分支之间相互关系的理解。围绕着欧洲战争的帝国主义的国际方面,作为俄国无产阶级革命总轴心的全球战争是对黑格尔关于普遍性和特殊性相互依存或对立统一思想的最佳例证。
列宁在20世纪第一次重新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开启了约瑟夫·斯大林在20世纪20年代第二次去黑格尔化的阶段。斯大林通过将马克思主义转换为机械唯物主义,使之在苏联逐渐衰退。斯大林将哲学理解为政治党派的形式,而且发起了一种在布尔什维主义内部消除所有黑格尔主义踪迹的文化运动。斯大林忽视了列宁在《哲学笔记》中转向黑格尔的论述,是在苏联摧毁列宁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遗产的主要责任人。斯大林使阿布拉姆·德波林这个列宁化黑格尔主义的宣传者离开了哲学研究所,并且支持自己精心挑选的马克·米丁将机械唯物主义注入苏联的文化生活。斯大林的另一个代理人安德烈·日丹诺夫认为,黑格尔是反动的资产阶级敌人,并且攻击卢卡奇的著作《历史与阶级意识》。面对共产主义运动的排斥,卢卡奇只能放弃自己的主张。卢卡奇屈服于日丹诺夫的压迫,以此保留他作为共产主义世界一员的身份。20世纪30年代,另外两位苏联教授也因在苏联哲学内部宣传一种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而遭到压制。这两位哲学家,一位是马克·罗森塔尔,另一位是他的学生爱华德·弗·伊里因科夫。我特别得益于伊里因科夫的著作,他使我
第一次意识到马克思的辩证法内部。我将在本书后面的部分解释这个概念。
我在本章的开头指出,本章只是对黑格尔—马克思问题的全部历史编纂学的简述。迄今,我已经确定了一些术语,设置了一些概念性范式,并且通过提供对恩格斯和列宁著作的珍贵的评论确立了黑格尔—马克思话语的基础,但未做出一种遵循黑格尔—马克思历史编纂学的深入的年代学的努力。
本章后面的部分将采取不同的策略。作为证明黑格尔—马克思话语众多观点的手段,我将讨论参与该对话的五组哲学家:(1)乔治·卢卡奇—西奥多·阿多诺;(2)路易·阿尔都塞—阿尔弗雷德·施密特;(3)让·伊波利特—赫伯特·马尔库塞;(4)乔恩·埃尔斯特—约翰·罗默;(5)葛兰德·科亨—托尼·史密斯。
我对这五组哲学家的评论,并不是试图对这些人中的每一个进行详尽研究,我也不认为可以把这个十人组合算作关于黑格尔—马克思问题的著作的总和。我如此搭配这些学者的原因是,他们持有冲突的观点。通过列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反驳,我希望表明围绕这些问题的多样化解释,并且在这些学派过多的论述中更好地定位我自己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