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黑格尔—马克思学术关系的历史编纂学
这是研究乔治·威·弗·黑格尔施加给卡尔·马克思的学术影响的多卷本中的第一卷,整套书的名字是《不同的路径:马克思主义与恩格斯主义中的黑格尔》。这套书全部作品的主题是证明马克思将大量的黑格尔主义方法论范畴纳入自己的研究中,或者说,马克思的历史分析方法是建构于黑格尔逻辑学方法论基础上的。这套书的第一卷,即本书,着眼于马克思撰写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的这段时期。
简要介绍黑格尔—马克思的历史编纂学问题,目的在于帮助读者把目前这部著作归于相互冲突的解释学派内部。我不打算把下面提到的历史编纂学当作一项详尽而宏大的文献学研究,而是一项定位的尝试。经过对很多关键的且有代表性的解释学派的审视,这部容纳历史编纂学辩论的著作的地位将得到准确的界定。
存在两个历史编纂学的广泛阵营:一个希望坚持马克思的黑格尔化,另一个试图去黑格尔化。黑格尔在马克思著作中的确切位置是诠释马克思的图式的节点(nodalpoint)。尽管某些图式化粗暴地对待某些事物的唯一性,但很多真相表明,那些主张对马克思重新黑格尔化的学者倾向于认为,对社会科学的现象学研究方法建立在主客体统一的基础之上,对黑格尔主义逻辑形式的具体应用是社会研究的解释工具。主张对马克思去黑格尔化的学者则倾向于消除黑格尔现象学的、方法论的以及主体—客体的影响。
如果进一步澄清有关事情,在开始的时候,我要表明自己在这次辩论中的立场:我的整个研究都在保护对马克思去黑格尔化的需要。通过指明马克思在何种程度上受益于黑格尔,本书试图阐明马克思在何种程度上必须脱离黑格尔。
这个关于我属于去黑格尔化阵营的声明不应被解释为我对马克思的介绍是实证主义的。对马克思去黑格尔化,并不自动意味着对马克思的科学化,也不意味着有必要完全放弃马克思。
我的去黑格尔化并不打算成为废除历史唯物主义的开始。我希望进行一种挽救病人的手术。我的去黑格尔化由两个步骤组成:
(1)确认马克思选择了黑格尔主义方法论范式,并将其转化到自己的著作中;(2)确认这些范式之后,开始转化的前提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内容得以持续存在。本书的立场是驳斥路易·阿尔都塞所主张的马克思经历过与黑格尔的“认识论断裂”,而断裂点显著地表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①
使马克思主义黑格尔化的人是马克思自己。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对话持续了他的一生。这套书随后的两卷主要研究这种方法论范畴领域的话语。在马克思与黑格尔的毕生对话中,存在内容消解时期和范式转换时期,但那种完全的断裂从未发生过。
所谓内容消解时期,是说马克思拒绝黑格尔重要的方法论内容。这个时期存在于马克思1844年写作《巴黎手稿》的时候。在这些文章中,马克思否定了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表述的市民社会观点。他声称,与黑格尔的解释相反,异化是人不可避免的状况,而改变这种状况的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所谓范式转换时期,是说这时马克思修改了黑格尔主义的方法论范式。他借用了这些范畴的形式,替换了它们的内容。在这里,他运用了费尔巴哈式的颠倒方法。这种范式转换开始于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此后延续在他所创作的绝大多数著作中。我的整套书的观点是,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对话是持续的,尽管在内容消解时期和范式转换时期之间发生了变化,但他们的对话从未完全断裂。当不诉诸黑格尔就不能解决的学术问题出现时,马克思处于范式转换时期;当不诉诸黑格尔也能解决的学术问题浮出水面时,马克思处于内容消解阶段。黑格尔的在场总是显而易见的,而马克思的游移取决于学术研究的需要。
由于这完全是一种对马克思如何接受黑格尔的研究,从这一点上分析,评论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起源是不必要的。不幸的是,马克思隐瞒了他完全得益于黑格尔的事实,从来没有写出他借用或拒绝黑格尔的详细供词。我全部的调查旨在填补这一空白,解蔽马克思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形式。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确实阐明了自己对马克思接受黑格尔的看法,而19世纪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形式是在恩格斯的著作中得到发展和普及的。恩格斯填补了马克思留下的空白,传播于19世纪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是恩格斯主义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形式。
恩格斯提出的对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共同的解释因歪曲而弱化。
本书第2章就是关于青年恩格斯如何误解黑格尔派哲学的研究。以恩格斯歪曲马克思思想的理解方式进行的任何讨论都是不可行的,希望弄清楚黑格尔—马克思问题的这个独特方面的读者,不妨去阅读我的《辩证法内部的对话》中的两章:“辩证法内部的对话”和“辩证法的毁灭”。①
马克思的大多数早期著作,如他的博士论文、《1844年巴黎手稿》,他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他1837年写给父亲的信,以及后来的《大纲》,对黑格尔的认同是最为明确的。直到1930年之后,即在恩格斯逝世30年后,这些著作才得以出版。鉴于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沉默,解释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接受的历史任务就落在了恩格斯的身上。尽管恩格斯提出了对这种关系的错误解释,但
他是第一个提醒人们注意理解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这个关键问题的人。
恩格斯提供了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最详细的内容。他是在四部著作中理解这个问题的:《反杜林论》(1877~1878年)、《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1880年)、《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1886年),以及《自然辩证法》(恩格斯从1873年开始写作该书,终其一生也未完成。这部遗著1927年在苏联全文出版)。上述著作都是恩格斯在第二国际时期创作的。
19世纪30年代,恩格斯开始了他的新闻工作生涯。他毕生致力于思想的普及。①当社会主义运动在第二国际时期有所发展的时候,当社会主义运动转变成一种无产阶级运动,而不仅仅是一种心怀不满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抗议的时候,就有必要简化马克思的思想,使其能被大量的工人阶级读者接受。马克思主义必须被编纂为无产阶级能够理解的形式,恩格斯就在第二国际时期发挥了这样的作用。这是马克思没能完成的任务:他总是保持一种学术研究的方式,甚至当被问及简化《资本论》第一卷以使工业劳动者可以理解,及至他在这部著作的第三版中打算从事这项努力时也是如此。他的努力失败了,他的鸿篇巨制对未受过教育的产业工人来说仍然过于神秘。
第二国际时期也是唯物主义,或曰自然科学飞速发展的时期。恩格斯关注自然科学领域,而马克思使自己成为经济学和社会科学领域的专家。恩格斯在学术上力图证明,为什么自然法则显示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有效性。正如马克思证明了经济学是相当易懂的,展示了共产主义的有效性,恩格斯的任务是证明物理世界运作的条件与马克思概述的辩证法的原则相同。自然科学将成为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一部分。
此外,第二国际的社会主义遭到保守的唯心主义哲学复兴的威胁。柏林的一个私人讲师欧根·杜林,撰写了几本攻击黑格尔的著作,并声称德国唯心主义哲学蕴含政治上的保守性。恩格斯呼吁人们抵御唯心的保守主义者对社会主义运动的哲学攻击。这个理论策略展示了德国无产阶级是18世纪德国唯心主义和黑格尔的合法继承者,这正是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所研究的。
恩格斯是第二国际在文化战斗中的首席理论家。他试图通过证明德国无产阶级运动是黑格尔和德国唯心主义哲学的真正继承者来确立其合法性。恩格斯的任务在于,证明黑格尔和德国古典哲学在政治上都不是保守的,他们都是革命运动的学术思想先驱。
恩格斯为第二国际所做的工作是击退所有保守主义的复兴,而唯心主义哲学的形式或自然科学的形式都信奉保守主义政治。恩格斯的任务是消除以自然科学或唯心主义哲学的形式使社会主义无效的马克思主义右翼。他试图通过创造一种作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合法手段的左翼科学,来保护黑格尔主义的左翼传统。恩格斯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结合。
《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①是恩格斯对自己纲领性意图的最精确的表述。恩格斯通过写作这本著作,来捍卫费尔巴哈,抵制卡·尼·施达克——他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这本书中将费尔巴哈视为一个唯心主义者——的攻击。这位马克思的合作者驳斥了施达克的指控,并指出费尔巴哈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的倡导者。
在回应施达克时,这位马克思的合作者提出,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他还区分了两种类型的唯物主义。一种类型源自18世纪的法国启蒙唯物主义。恩格斯认为,这是机械唯物主义。恩格斯的观点是,自然基本上是静止的。机械唯物主义不能把自然看作是革命的或发展的,而将其看作是固定的。
费尔巴哈最伟大的功绩是终结了德国古典哲学。他证明科学和唯物主义超越了哲学。
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恩格斯进一步断言,不仅唯物主义,而且经济学也敲响了哲学的丧钟。因为马克思的经济学是一种科学,为历史运动提供了无可反驳的证明,所以人们对人类社会的猜测就不再必要了。马克思的价值理论战胜了《历史哲学》中的黑格尔主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