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牲的选择,大多是有条件的。除依据卜者之言或梦兆外,值得注意的是,被杀者自己的提议被采纳的例子也很多。
勿多言,多言遭罚。
乃父已成长柄桥人牲。
这个长柄桥人牲的故事非常有名,今天仍然被当作摇篮曲传唱。此外,还有与此完全不同的一类传说。例如,女子恰好路过,提议说可以供上人牲,当地人表示大费周章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干脆请该女子帮忙,突然将她沉入水中的故事。《越中旧事记》①中写到的射水郡下村女堤便是其中一例,并称“女堤如口”这句谚语便是来自于此。又或者更进一步,与松王的情况一样,人牲不仅是由于本人的建议,而且被说成是自告奋勇。前文所举的下总印皤郡半边梅的例子,也有人报告过身背幼儿的女性到来,告诉众人要治住水只能将人活埋在里面,若是女子更佳,请务必将自己和这个孩子一起埋进去,说完以后站在原地不走,众人只得依言而行,堤岸果然修筑稳固的说法。”如果从所谓史实论者的感觉来判断,似乎自告奋勇最不近人情,违反自然,但杀害告知方法之人的例子何以如此多这个问题,应该从当事者所说的话去进行类推解释。在不可思议方面可谓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关系,牺牲一人便可以做到的事却要母子二人同死这一点,只能想象过去存在这样说也能够为人们所信的某种原因。若非如此,则不可能有多个同类型的故事在各地分散式产生。
将母子两个人充作人牲的传说,在武州①栗桥的一言神社也有流传。因为被投入水中时,这名女子说了一句话,所以建立了以“一言”为名的神社。“这个传说仅仅是偶然路过而遭难的故事,但在九州,则有如丰前最为著名的母子人牲那样的故事,其明显是自告奋勇的一个例子。虽然相原神社的社传中记载,这是发生在保延元年八月十五日的事,但故事终归是故事。述其大要,则在宇佐神领冲代千町的田地由七名头领支配的时代,从高濑川引水的大井手,堤堰经常损坏,难以修补。为此,众头领商议供奉人牲,其中一位名为汤屋弹正基信的头领提议,将七人的袴浮在水上,袴沉下去的人便充作人牲。一试之下,正是提议者的袴沉入水底。此外,也有仅以抽签决定的说法,以及称基信本人自告奋勇的记录。无论是以上哪个说法,最后都是一名叫作鹤的三十五岁女性及其十三岁的儿子市太郎主动提出代替汤屋弹正,和乘坐的木舆一起被沉入河中央。此后,在他们沉河的位置筑起万代堰,母子二人作为水道的守护神受到永久祭祀。
赞岐松王山的八幡神社方面,由于记录简单而尚未清楚其中关系,但简言之,八幡作为御灵的统御者,必须将其与松王一起祭祀。九州的相原神社也是如通例一般,以誉田别天皇为祭神,鹤与市太郎母子只不过是配祀而已,但直到五十年前,这座神社的社名仍然为八幡市神社,俗间则至今仍只称其为鹤市社、鹤市祭,这种现象可能反映着信仰的原本形态。从不同的人讲述时都会有若干不一致之处来看,这个传说令人意外地新。例如,在鹤女是什么身份这一点上,有人说她是汤屋弹正的侍妾,也有人说她是家臣古野源兵卫的女人,还有人说她只是作为下人,带着儿子来佣工的寡妇,也就是说,市太郎的父亲是谁,不得而知。对我而言,这一点特别具有某种意义。因为这几个带有一点戏剧性的固有名词,应该说恰好是能够证明传说变动性的材料。
那么,这个地方旧有的传说在受到长柄桥人牲故事等影响,被近世同化之前,到底具有什么样的形态呢?说到这个问题,需要注意的不仅是母与子二人同死这一点。名为阿鹤的女性投入水中成神的故事,在互不相邻的两三个地方流传,我认为不是偶然的类似现象。其中之一是下总松崎的千把池故事。有一位名为阿鹤的能干且力气很大的女性,某年插秧时一天内插完千把秧苗,因为太放松而不小心在自己的两股之间看了一下夕阳,说了一句“太阳还没有进去”,马上遭到天谴而死在田里。其后,当地人将这片田改成水池,在岸边的松树下建起弁天神祠祭祀鹤女之灵。“这与前文引用过的小保姆故事相同,是所谓新妇田传说中最为普通的形式。我相信这和伊波君所研究的“onari神”信仰原本是属于同一个系统的。与此甚
为相似的第二个例子,在陆前名取郡小鹤池也有流传。根据传说,某长者有一名美丽的婢女,名为小鹤,被命令将一块称为千刈田的宽广田地在一天内插好秧,连给背着的幼儿喂奶的时间都没有。在毫不停歇的劳作当中,孩子被饿死了,孩子的母亲也因悲伤而逝。田地正中的一个小丘被当作幼儿的坟墓享受祭祀”,愈发让人觉得这个故事与丰前的鹤市母子故事相近。虽然大多数情况下难以得知其理由,但民间故事中的人名往往会有这类一致现象。这当中似乎有什么特别意义。位于伊豆伊东附近的对岛村若宫八幡,其祭神称为千鹤御前,乃是赖朝与伊东少女八重姬相通所生之女。在将此女扔进镰田的轰渊溺杀时,幼儿手中拿着橘树的枝条。数日后她的遗骸漂流到八幡的岸边,这根枝条仍然拿在手中没有放开,于是便有人将其插在土里,后来长成大树,高大的橘树长久以来一直作为神树受到崇敬。“这也是关于母与子二神的由来故事。由此可以推定,所谓半边木瓜、片端梅的传说并非偶然的小插曲。
“市太郎”这一儿童的名字,也有值得思考的特征。“ichi”意为侍奉神灵的女性,在九州单单作为稚儿之意使用。在丰前田川郡丝田村的金村神社,正月十五日御田祭上所唱的插秧歌有三首,而其中一首应该是很古旧的。
妇人看似有身孕,容颜有些憔悴,抱起小市哄一哄。
所谓妇人,即别人家的媳妇,她容颜看起来有些憔悴。插秧时为了祈求丰收,有特地让孕妇参加劳作,又或是带着小儿到田畔游玩的习惯。这首歌虽然描绘的是神田中的情境,但应该并非特指神子,然而若要为其上溯某个根源的话,可能与小鹤池系统的插秧女母子故事之间潜藏着某种相通之处。也有的地方将“ichi”一词当作王子或若宫之意使用。在丰后国东半岛名为富来的镇里,八坂神社的祭神叫作小市郎,据信是镰田氏一族的祖神。祭典在六月和十二月的二十八日,也就是此地祭祀荒神①的日子。与此地隔河相望,有一小村落叫作池田,据说这里的池田氏也在同一天祭祀小市郎。此处是宇佐的势力曾经很强大的地方,现在该地已经转移到祇园管辖之下,但它原本是八幡辖下的御灵。也许小市郎到底因为是有母无父的童子,所以当地人用这个名字称呼他。
如果能够将如今各地的人牲故事解释为曾经以其中所描述的形式出现的史实,那就再简单不过了,然而很遗憾,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无论是民间故事还是某地原生的传说,以如此类似的形式分布在全国,我想一定有其基础。可惜我们令人尊敬的先辈并没有考虑过人牲作为法术或者供奉给水神的牺牲品,何故又在其灵作为神受到祭祀时,出现像鹤市神社这种现象。为什么他们不仅有守护一方水土的力量,而且留下了他们能够洞察未来的安危,自告奋勇承担如此重任的传说呢?从普通的道理难以说明这一点来看,关于人牲的思想是与时代一起变化的。居然有人连尝试彻底搞清楚这一变化的轨迹都不做,便去论证这一习惯是否曾经存在,实在是咄咄怪事。
八幡与水神信仰之间的关系,过去远较今天为深。这一点从水若宫这样的神社名称、龙女婚姻的传说便可以想见。由于所谓母子相依的神话,在这位大神周围非常发达,所以至少属于鹤市神社系统的人牲传说也许可以解释为直接或间接受到其影响的结果。但是,在八幡以外的信仰中,也有很多如伊予的和气姬和小千御子、萨摩大隅的玉依姬和若宫这种相同的例子。仔细观察便可发现,其多数是在水边的神。是因为最初产生了单纯将水神视作母子两尊神的倾向,后来才将其起源托于牺牲吗?又或者这种风习早就存在,但人们逐渐感觉到人神化现因而形成了此种现象?若能够得到此问题的确定解答,则受益的不仅是日本国学而已。外国的学者似乎也不时有讨论这一问题的人,但到目前为止,他们实际上一直苦于缺乏资料。与此相反,我们则有如此丰富的资料却又以杂乱之状置之不理,没有不断追寻其新的意义。现在为了做好准备和整理,需要若干忍耐,这也是不得已之事。
因此,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只能谈谈以下内容。各地的人牲故事中有八幡神关涉其中,这一点从该神社的前代信仰去说明也不会有太大困难。这是第一条,我的《人神考》正陆续对此进行论证。
第二条是,我们这个民族一直传承的水神信仰的神秘,确实有必须通过松王、鹤市这种像梦一样的故事才能够窥知的部分。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养成像我们这样不对所谓荒唐无稽之事报以轻蔑的习惯,并且积极将各处乡间正在逐渐消失、只余一点残存的母子神的信仰收集比较。在我仅有的记忆中,就有几个值得注意的例子。例如,骏州庵原郡中河内的带金权现,据传便是村里的管事人带金甚藏由于遭到村民怨恨,被拉到河滩上用石头击杀。其妻已经临月,也同时被拉出来杀死,但灵魂不停作祟,村中妇女因生产死亡的变多了,人们害怕起来,便开始拜祭她。在她的灵社①附近有一处名为十郎泷的地方。十郎是带金氏独子的名字。据传,由于他的母亲被投入泷中时说过要报今日之仇,其后这里的儿童很多在四五岁时便夭折了。”也就是说,这座神社并非以其父而是以其母为御灵的中心。在萨摩南端的池田湖岸,有一尊以老松树为神体的神,其名为池王明神。池田村农夫四郎的远祖,某日经过池岸时,见到人首龙身的异形横在路上,于是拔出短刀砍了下去,异形带血跃入水中。当天夜里,这个人突然得病死了,他的妻子也发起狂来,龙王附身降言大表愤怒。家中亲族纷纷告罪求饶后,龙王答道:“既如此,我有一母在堂,若将我母子一起作为神奉祀,便饶恕你等。”族人依言祭祀这棵松树,后来龙在附近现身而亡。如今树下的石筑神祠,据传就是祭祀龙王母亲的。这个传说中有一个重要的情节,即四郎的先祖斩杀这条龙,是在去参加某家婚礼的路上。因为这个情节对故事的直接说明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可能潜藏着某种需要深入思考的意味。最后,还流传着一个关于奥州二本松稍微往北处,盐泽村机织御前的传说。这个地方传说中的主人公名为源高国,与天上的织女成婚并产有一子,命名为松王丸。松王丸七岁时织女再次回归天上的情节,与羽衣传说是相同的。由是,当地人将她作为一社之神进行祭祀。另一种说法是,高国的锄头掉进了水里,他为了捡回锄头而跳入水中,与龙女成婚。传说中还有以为只过了三日,实际上人间已经过去二十五年这样一种与浦岛故事相结合的情节。”这些类例,看起来与人牲的习惯并无关系,但只要不是狭隘的史实论者,应该就不会有谁将它们当作其他系统的资料分开来考虑。因此,为了解决根本性的重要问题,首先必须将这些现象的相互关系搞清楚。虽然我并没有无端地使事物复杂化的打算,但由于问题本身就很复杂,写得如此繁复,实在是情非得已。
13见《房总志料续编》。今长生郡土睦村大字上乡。ona也见于《狂言记》等,由于这是普通女性最为普遍的名字,很可能是指“女性”之意,因此尾长堰应该只是“女堰”之意。①有人牲传说的地方,女堤、比丘尼堤等例子甚多。
14见《印播郡志》下卷,在高木君的《日本传说集》中以及前田林外君的报告中都有记载。
15见《乡土研究》1卷7号,香取秀真作。香取君的
故乡,宗像信仰之盛行令人不可思议。给农人送饭的女子投水而死的故事,构成另一个系统,在其他地方广为流传。下文所提及的小鹤池也是其中一例。
16见《赞岐三代物语》①中卷。这是应该与“手杖成树故事”结合起来思考的问题。
17见《张州府志》②卷11。《尾张志》的记载应该是以此书为据的,但增加了若干新材料。
18《乡土研究》1卷11号所载论文《带织布筘的女子》,就一种称为织布筘制作工的周游各地的女性以前似乎参与民间信仰一事进行过论述。
19见《日本传说集》第237页。前田林外作。
20同上书第242页。关于“一言”这一神名所意味的附身降言的力量,我曾经在《一言主考》一文中进行过论述。
21见《日本及日本人》乡土光华号,赤松文次郎作。《明治神社志料》引用《丰前志》及《相原神社缘起》,做了更详细的论述。《筑紫民谈集》不知以何书为根据,说到汤屋弹正的袴上的补丁一事。
22《印播郡志》下卷中此郡“八生村松崎”条。关于插秧女招日的故事,我在《关于招日》中做过论述。23见《封内风土记》卷4所引《观迹闻老记》①。24据《传说丛书·伊豆卷》,出处应为《伊豆志》。关于赖朝的传说,很多以八幡神话为基础。25见文部省《俚谣集》第623页。
26镰田正宪君所言。他是大正十二年被地震夺去生命的我等一同志。所谓“荒神”,在当地似乎就是御灵。六月二十八日很可能是新历。五月二十八日除是曾我兄弟的忌辰外,也是与我们的御灵信仰紧密相连的日子。
27见《骏国杂志》卷24上。
28见《地理纂考》卷14。
29《相生集》卷11中,引用《金峨文集》及《澳德记》对此进行叙述。将家族最初的母亲当作神的旧家,在东部日本也有很多。相马家①则意图说明妙见即北斗七星的信仰。
30由于本篇实在太长,在此先暂行完结。在《人牲与松浦佐用媛》中将继续关于人牲的论述。
(昭和二年一月《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