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王健儿的故事
筑岛与长柄桥
在自认历史学家的当世学者中,似乎也有人认为,对通俗文学应该仅仅以史实为标准去判断其真伪。如果他们居然想象,有时候会存在符合史实的通俗文学这种东西,则实在是令人同情的乐观。究其原因,是因为通俗文学的内容都不是事实。如果以这种态度去追寻国民的古老生活,那么只要不用到有名的大臣、大将的传记,恐怕就总会处于史料缺乏的窘迫中吧。诚然,我们所理解的通俗文学,其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严格的史实。它们以各种类型散布在全国各地这一事实,则是第二个有力的史料。一个个传说的内容,只不过仅仅作为比较的目标发挥作用而已。我实际上也把自己当作一个历史学家,但我主要想钻研的点在于没有记录证文的普通的日本人
的过去。这些他们所传承的过去的事物,尤其是其中特别复杂且有很多特征的通俗文学之类,我是不会粗暴对待的。从这个目的来说,和那些看起来颇有几分史实气的故事相比,是极为出人意料、难以置信的,比如造桥时供奉的人牲这样的故事,用起来更加便利。这就是我毫不忌惮地将这些供作史料之用,再次尝试考察“将人当作神祭祀风习”根源的缘故。
作为八幡若宫信仰的一个变体,后来作为神受祭祀的人是少年或女性,且并非意外横死,而是原来就做出承诺,或者自告奋勇把生命贡献给神的例子,分布也相当广泛。到现在,这些故事几乎全都统一成所谓人牲故事的样式,但所幸还遗留着若干有特色的、仅以人牲无法解释的例子。在绵密的比较之下,或许存在发现更早以前的动机的可能性。这些特色在今天这样交通发达的情况下,也许很快就会走向同化。如果要考察这个问题,我想必须从现在就开始。
首先应该思考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长久以来成为人牲而受到祭祀的少年名为“松王”,以及这位松王与八幡神有什么样的关系。赞州香川郡圆座村的氏神,现在的名称为广幡神社,但正确的名称应该是八幡神社。《全赞史》一书中记到,有一种说法称该地原有一座神祠,以松王小儿之灵为主神,后才配以八幡神,因而称为松王山。松王小儿在《南海治乱记》①中,标有matsuwaukonji的假名注音。这是那些忘记了konji是“健儿”的特殊读法,意指下人或者年少从者的人。2平清盛②建设现在的兵库港③时,原本应该投入三十个人牲,他随侍左右的名为松王的人提出以己一命代替这三十人。松王的父亲是赞岐河边乡的乡司,出身河边民部,则这个故事在他的故乡当然应该有存留,但实际上,除很久之前就已经流传的舞本《筑岛》④以外,几乎都与其没有关系。3松王山的八幡神社也在同一个郡,但归根结底,上述由来故事应该不是独立传承的,反而存在其解释可能为著名的民间传说所左右的痕迹。其邻近的伊予也在上浮穴郡臼杵的三岛神社,有作为配殿的田井大明神,祭神至今仍称为松王小儿命。除松王的父亲田井民部由赞岐香川郡移居到此村这一点外,其余完全是舞本等的继承。“这可能是他们自信与祭神松王有血缘关系,故失去古时候的传说而不问是非地依从于通说。
让所谓筑岛传说固定下来,成为今天这种形式,似乎并不是那么古老的事。来迎寺又名筑岛寺,此处松王木像和缘起由于《兵库名所记》①刊本等为世人所知,其异传因而自然地藏起了踪影。当然,这些记录可能也是蹈袭自古以来的传说,但至少在室町到江户的短篇故事书和幸若舞的时代,将原本存在的与这些不相容的很多其他传承以干脆利落的选择进行了统一。如果要举一个极端的例子的话,《平家物语》②中写到没有使用人牲°;《盛衰记》③则有以儿童一人为人牲的版本,还有人牲被阻止的版本,以及完全没有提到人牲的版本’。简言之,在据说为平清盛所制的松王像出现之前的很长时期,一直浮游着无法统合的诸种说法。
但是,在这样的混乱中,也能够偶然找到传说进化的路径。例如,只要读舞本《筑岛》便可发现,成为人牲的最终只有松王一人。这确实没有疑义,但他只是从局外站出来的最后解决者,故事的纠葛反而是以名月姬父女、夫妇的悲惨命运为中心的。净海入道①根据阿倍泰氏的勘文,认为应将三十个人牲沉入大海,在大路上设置关卡捉拿行旅之人时,抓到的第三十个人恰好是名月姬的父亲左卫门国春。一个名叫近藤次重友的人知道此事后,偶然在名月姬的家附近作歌咏唱,名月姬恰好听到,立即出门为父亲乞命。她的丈夫家兼也紧随其后,一起到平清盛的居处福原哀诉,国春因而终于得到释放,但平清盛仍然命令处死余下的二十九人。直到这时,松王健儿才站出来。但是,在松王站出来前,如《平家物语》所写的那样,有人建言抄写一万部《法华经》并加上三十人的名字代替人牲沉入海底,平清盛大怒不从。从此等多余的情节插入其中来看,舞本的内容可能在中途被改过。若非如此,则可能是因为它形成的时代已经有故事的各种其他形态在世间流传,无法完全置之不理。
此外,名月姬的故事,与流传着很多令人感兴趣的异文,以及同样关于摄津国长柄桥的其他故事,原本属于同一个系统,这一点似乎是没有什么疑问的。”“雉鸡不鸣则不会被射杀”这样的和歌,在《徒然慰草》中已经提及。浅黄色的袴上打着白色补丁的男人这样的情节,在安居院的《神道集》中也有收录。由此看来,这些故事不是近世的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只是简单地灵机一动。也就是说,人牲的确定,从一开始就是以谁应该成为牺牲品的暗示为基础的,而暗示则大多以歌的形式提出。关系为亲子或夫妇之类的人,两人以上同时作为牺牲品的内容,似乎是上古以来传说的一贯要素。这一点从《筑岛寺缘起》这样的近世一例也可以隐约推测得知。松王健儿意外出现,代替了三十人,他实际上是大日王的化身,为了建成这座岛而临时显现这种奇瑞的说法,看起来似乎完全打破了传统模式。但他还是幼小可爱的儿童形象,同时也是令人怜惜、使人悲伤的人子,这两点也可以视作仍然遵守着东西诸民族共同的牺牲故事的条件。此外,也许只是偶然,这个遥远的纪念是包裹在值得注意的八幡神信仰中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必须进一步思考,到底是什么样的理由,使这个人牲的名字被称作松王。
1据《明治神社志料》。该社的传记中,称其是天治元年由北原孙太夫创立的,但若如此,则较松王成为人牲的应保元年早三十七年。
2《摄阳群谈》①等书中写作“松王儿童”,舞本等则仅以平假名写作konji。
3《南海治乱记》为该地学者香西成资所著,较此前引用的《全赞史》更为古老。其序文写道,收集记性好的两三位老人的话,关于松王人牲的内容则载于“河边家没落”一条。
4同样依据《明治神社志料》及《伊予温故录》等。
5如近世编辑的《兵库筑岛传》这一非常详细的读本中所见。但是,这本书因为材料收集过多反而出现很多疑点,似乎失去了《兵库名所记》等书具有的统一性。
6“以阿波民部重能为负责人建造。公卿众议应该投入人牲,然而此事罪业深重,遂在石面上写一切经用以筑岛,故此岛称作经之岛。”该负责人名为阿波民部,通说松王之父称作田井民部,而在《南海治乱记》中则称作阿波民部。在这些点上,诸书反而类似。
7参考《源平盛衰记》。
8关于长柄桥人牲的故事,《雅俗随笔》①下卷中引用了很多文本进行考证。而《广文库》的“人牲”条中也收集了一遍资料。《松屋笔记》“五十五”中也讨论了此问题,主张向前追溯。这个故事的起源可能是仁德天皇的河内茨田堤传说。
“松王”这一童名
对近世的日本人来说,松王这个名字应该是听惯了的。因此,将它作为人牲的儿童之名,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只不过是用了一个偶然存在的名字,从而将其当作一件小事。但是认真思考一下的话,“某王丸”这样的童名,在今天流传的种种故事中变得很有名的实例并不算多。换言之,它是中古的某个短时期内某个阶级的爱好,因此同时也可以通过它推知这类故事开始流行的时代。实际上,“某王”这样令人敬而远之的文字,若没有某种相应的顺序,则没有新进入寻常人家的理由。最初,这恐怕是由认为某个孩童带着灵力降生的风习,以及在神前举行成人仪式并行的信仰行为而发展起来的现象。即使后来变得没有任何特殊意义,仅仅由于先例多且好听,于是有人斗胆用这样的名字给孩子命名,但这原本可能是只有得到许可,成为神子的情况下才使用的名字。也就是说,曾经存在仅限于特定的人神之间的命名法,后来转而用到普通人身上了。所以,只有巫观之辈,称为“某王”才丝毫没有不可思议之处。因为,“miko”一词如果汉译的话,可以说若不是指神子,便是指王。①
信州户隐神社的巫家,现在仍然代代自称松王。这家的专门职责是神乐,据说还另外传承着中古以来的巫舞。”虽然未能有幸见到与之相关的传说,但我想就这个问题尝试探讨一下。在京都北野的天满宫,以前也有称为松王的主典②之家。两人住在西京,自称是菅公随车舍人的子孙,身穿白色衣服,头发在头顶结成唐轮髻,换言之就是童子的装扮。据说,他们可以获得末社的香火钱和供米。10看到这等明显不过是神的仆从的家庭,居然也将“王”字用在自己的名字上,可能会有人怀疑“王”意味着神子,与若宫、王子神社拥有相同根源的观点是错误的。但我相信,这一点可以与中世以后的大小诸社中地位并不很高的miko或konoko③这种神职为什么会这样称呼的问题合在一起说明。
如果简单地阐述一下我的见解的话,miko在神社里的威望和权力主要是由于政治而逐渐衰退的。因为承担这一任务的人不是儿童便是女性,他们在平常的家庭生活或者普通的劳动团体中,地位越来越难以保持。但是,很久以后仍然没有为外界所侵扰的不仅是自古以来的名称,还有其他几个极为重要的宗教行为,永远专由他们所管,亦即祭日在神灵侧近供奉,尤其是掌管早晚供在神前的神馔。此事较今天想象的具有更深的意义,很可能包含着与神一起,或者代替神接受和享用这些食物的角色的意思。称为“附身降言”的,定期或临时将神的话语向常人传达的任务,原本也是与此不可分割的,而且似乎是互为条件的。在将上席的祭官误称为神主的时代,这些工作也是被指定的,非他们不能担任。恐怕正是因为如此,即使世间发生变化,他们也没有失去曾经拥有的名称。
就这样,他们竭力保存所谓miko即神的血脉之末的传统,因而要证明“miko”一词的本义,即便是如今也并非难事。但奈何随着岁月流逝,历史上屡屡改变其解释。也就是说,如果仍然坚持只有真正继承血统者才能与神如此亲近,就会无法按照最早的古法继续进行祭祀。这种情况会一个接一个地发生。我想应该就是这样,高调宣扬起第二、第三个特征,将能够新加入进来担任这一任务的资格在某种程度上放宽。例如,宇佐大神的威德,有一段时间以盛大之势在四方得到宣扬,其结果是原来的侍奉者变得不够。一方面,出现了像安宗①、行教②那样的纪氏法师讲述曩祖③武内宿祢④的由来,第一次将君臣关系延伸到社务组织;另一方面,又在九州促使若宫信仰进一步发达,产生了将所谓大三轮式的民间神话,亦即以人为母、以神为父的尊贵童儿故事移植到各地的需要。人闻菩萨的巡游故事作为记录,只留存了一点模糊的痕迹,而作为民俗则最为丰富。所谓这位尊贵的僧人即八幡的化身,母子二人在各处得到救济这类故事,恐怕就是讲述这一时期情况的传说。再进一步,我相信能够证明“人闻”这一罕见的僧名实际上是“人母”或“神母”讹误的日子一定会到来。
人仅仅因为横死而成为御灵,马上便被赋予若宫之名,位列八幡眷属神之类的风习,若不找到这种信仰中今天已经被埋没的部分,其难以解释便是理所当然的。神子思想的发展稍微偏向某一方面,巫祝之言就受到政略的影响。就像有人说王神就是应神天皇2,或大带媛意为息长足媛尊之类应该被称为学者风的解释支配一段时间以后,信仰自然就会向不受压制的方向发展。若没有显示祸祟以使人们敬畏的风气,则没有仅仅因为是主神之子便享受祭祀的理由。与此同理,会不会曾经有过一个时代,作为若宫奇瑞的根本条件,是必须有某个灵魂年轻且充满活力的人突然一转身进入神界,而就是这种信仰形成了后世向八幡神社祈愿,请求对恶神加以统御的根源呢?换一种说法,会不会正如八幡若宫的松王人牲故事所传达的那样,暗示着在过去的某个时期曾经存在将人杀死以制造御灵的信仰呢?为了仔细推敲这种假设是否妥当,我想在这里尝试进一步将更多人牲故事的特征揭示出来,并对它们进行比较。
9见《乡土研究》4卷3号所载栗岩英治君的通信。
10见《远碧轩记》上卷之三。
11关于这一点,我以前曾经在以川村杳树之名发表的论文《巫女考》中,进行了相当细致的论述。但那只是没有任何论证的假设,不过是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而已。因此,除在此使用的资料以外,不会将其作为论据加以引用。
12将御子神称为王神这种现象绝不是空想,中世的神名中有很多例子,现在也有越后长冈等地的显著例子。
母子相依
由于故事内容甚为相似,我们很容易就能够证明,分布在各地的人牲传说绝不是一件件史实。例如,修筑东上总的尾长堰时,被抓住充作人牲的名为ona的女乞丐,被活埋时正在吃梅子。因此,这里长出了一棵梅树,果实全部缺少一边果肉。下总印皤郡大竹的阪田池的堤上,也有被称作片多梅或片端梅的名木,有着同样的由来传说。据说,过去修筑这个池塘的堤岸时,无论怎样修筑堤岸都无法保持很久。一名女子告诉筑堤的人,除用人充作媒介以外没有其他办法,于是他们便将这名女子沉入池中。当时这名女子背着的小孩手上正拿着梅子吃,因为两人同时被埋,所以那里长出了这样的梅树。“
如果同样的例子只有两个,则可以评论说是其中一个偷偷模仿了另一个,但是将植物的特点归于亡灵之力的传说,在千方①的逆柳、棍原源太①的箭栝与箬叶、岛山重忠②的马与半边木瓜之类的传说中,虽然形式略有不同,但为世人所知者不计其数。现实中,位于印旖沼沿岸师户的金昆罗渊,也同样生长着被称为半边木瓜的、果实只有一半的木瓜树。据说,曾经有一名给主人带孩子的女子被农人为难,在这里跳崖而死时,小孩手里拿着吃剩一半的木瓜。此外,这里的山藤据说留下了这名女子背小孩的痕迹,十字交织,向上生长。”但是,传说中这名女子死去的那天,是与农活最不相关的七月十三日。她佣工的船尾村的宗像神社,会在这一天举行各种奇瑞和祭祀活动。
七月十三日,是传说中松王以及其他很多人牲被献祭的日期。在赞岐称为佛生山的市镇附近,有名为平家池的地方。这里也有据说是清盛相国时代,阿波民部承担修筑和加固任务的堤岸。被充作人牲的是偶然经过的一名女性,怀揣织布筘,手拿称作chigiri的及胸长棍。后来,织布筘长成竹林,chigiri长成了高大的松树,因而人们将这棵松树视作神树长久祭祀,这就是chigiri神社的由来。“但即使是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传说,看起来也像并非偶然产生的。在尾张春日井郡的退养寺松原这个地方,也留下了有颇多相同内容的传说。据说,过去此地有一个大池塘,堤岸每年无缘无故崩塌,水溢出冲坏农田。当地人去求教卜者,被告知应该在五月朔日抓住一名携带织布工具经过的人充作人牲。果然如卜者所言,当日有一名女子经过,人们便依言将她沉入水中,水害就此止住,而女子的灵魂却开始作祟,每到五月便有很多织布的人死去。虽然为了安抚她的灵魂,人们修建了一座被称作道净寺的寺庙,但很快就荒废了,只有机织池一直存在,当地女性在五月里也遵守规矩不再织布。”五月里不纺织或者不搬动纺织工具的禁忌,其分布之广,几乎到了全国皆然的程度,而其动机尚不明了。很可能是由于人们认为水神是女性,同时也是机织之神,因此在最仰赖其恩惠的插秧的这个月份,不做与神相似的行为。从据说能听到水底有梭子往来之声的机织渊、卷机池等同时也必定是祈雨的灵验之地来看,可以想象拿着织布筘路过的人并非普通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