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闸蟹
昨天,朋友送来四只大闸蟹,说是阳澄湖的。看个头儿,应该是真的。
晚八点,接到妻子的电话,说她还没吃晚饭,让我现在就蒸大闸蟹,她回来要吃。
从筐子里拎出一只。它很乖,八条腿和两只钳子蜷在胸前,外面被捆了一圈草编的绳,像个静止的圆橐。
解开草绳,放进水池里。它马上活跃起来,沿着水池边儿飞快地爬。我从未见过螃蟹跑得那么快,好像它已预感到了什么。
我伸手抓了两次,它八条腿、两只钳子一起上,死命地又推又夹,最后挣脱了。真不知道,这个小小的生命,哪里来的这股蛮不讲理的力量。
它就这么活生生地存在着,或者说就这样疯狂地寻着活路。我怎么能蒸它呢?一瞬间,感觉自己有点手足无措。
于是打电话:“它还活着,没法蒸!”
“就是要活着蒸。死蟹有毒,不能吃的!”
先灌上少半锅水,加上篦子,打着火,打开抽油烟机。开蒸前的工作一切按程序进行,好像是为了使这螃蟹之死更具有计划性。
一切准备就绪。再到水池里抓它,它依然在拼命挣扎。几次,手被它钳痛了。于是用两根筷子将它按进一个笊篱,然后放进锅里。
这时,再一次看到了它激烈的反抗。竟然一下子从铝合金锅里跳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螃蟹竟然会跳。出锅后沿着灶台飞快地爬,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它要干什么,它预感到什么了?它为什么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那一瞬间,我面对一只螃蟹,开始感到从手到心一起软。
“不行,我不会蒸。它跑得太快了!”这活儿太残酷,我想给自己找个借口。
妻子一听,笑了。“将它翻过来,肚子朝上就不跑了。”
果然,它一翻身,八条腿和两只钳子就全部暴露在了外面。像僵尸一样瞬间定格,一动不动。但我知道它活着,而且那一瞬间,它一定活得很无助。下面的水已经冒起热气了,温暖的水雾开始在它的身体周围缠绕,然后弥漫。
它是不是开始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温暖?是不是它在一团暖暖的雾霭中,开始变得绝望而懒散?不管怎样,在玻璃钢透明的锅盖下,我看到它变得温顺,像在阳澄湖浅浅的水面上,**着肚皮,懒懒地晒着太阳。
不知为何,瞬间感觉眼睛有些发潮。逃离了厨房,只能听到抽油烟机的嗡嗡声按照同一种节奏在无限持续。我知道,这只曾经活过的大闸蟹,正在从温暖、灼热、气闷直至窒息的气温变化中,身体慢慢由青褐变成黄里透红。
然后,它熟了。再然后,它在妻子撕、吮、咂等娴熟的操作中,变成了一堆零零散散的废物。
一个生命就这样终结。它死得很残酷,但吃蟹的人却一定感到很幸福。
又能说什么呢?半小时前,它还活得很鲜活、很茁壮,甚至很夸张,半小时后,它已经被蒸了,熟了,并作为一小堆无用的废物被扔进了垃圾筒。
螃蟹生来就是让人吃的。或者说,好像只有被人吃了,螃蟹才能体现出它的价值。但是,在饭店里,或者在家里的餐桌上,我无数次地吃过大闸蟹,为什么唯有这一次,让人感到如此心惊?
可能,因为我是它死亡的直接执行者,目睹了它惊心动魄的最后的生。这种目睹让人震撼,甚至动了从此不再吃大闸蟹的念头。
但我相信,我以后仍然会吃的。因为它是如此美味,红红的蟹黄、脆脆的外壳下包裹着的肉肉的腿,对人的食欲构成了永恒的吸引。
大概公元前4世纪末的一天,齐宣王坐在堂上,看到一个屠夫牵着一头牛从堂前经过。齐宣王问:“牵这牛去干什么?”屠夫说:“杀了它祭祖。”看着这么健硕而美丽的牛,国王一瞬间感觉内心有些不堪,于是说:“放了它,我不忍心看着它在屠刀下打哆嗦。它没犯任何罪,为什么要无端地杀了它!”
屠夫问:“那祭祖怎么办呢?”国王想了想说:“那就换只羊吧!”
牛是生命,羊也是生命。齐宣王因恻隐之心救下了一头牛,却活生生又将一只羊推上了砧板。人类的善良在此出现了巨大的矛盾。
对此,孟子的解释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所谓“君子远庖厨”,最直观地暴露了人性的伪善。无数次啃着牛的腿骨、咬着羊的肉块,我们是如此心安理得,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亲眼见证它血淋淋的死亡吗?
但是,如果这死亡被一次次见证又会怎样?难道我们就从此放弃了食肉、任体能一天天衰减?
从珍爱生命的角度讲,一切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即便这生命如此低等,我们也没有权利剥夺它存活的权利。但是,如果将这种自然生命伦理推广到极限,一切又会怎样?
当代的环保主义者或生态伦理的实践者,其实就陷入了这种不可解决的实践的悖论。他们一方面呼吁保护动物,另一方面自己却天然地是一种食肉动物。当然,他们可以发誓不再吃动物的肉,但看看脚上穿的皮鞋、身上穿的皮衣,或者汽车里皮质的椅套,这不依然是动物以其生命成为人类追求生活舒适的祭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