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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第2页)

前面所讲的电车“扭腰”的部位,就是这样的一块“滚刀肉”。语言想控制它,但它却将语言带入窘境。这种窘境存在于任何一件现实生活面对的事物。比如一朵花,我们将它分为花茎、花叶、花托、花瓣、花蕊,等等,但这样的细分就意味着语言充分占有了这朵花了吗,显然不是,因为每一枚花叶、花瓣、花蕊仍然可以无限地细分。在对这些更细腻部位的描述或定义上,我们的语言显然没有做好准备。

还有就是新事物。一个新事物贸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许多人围在它的旁边,往往会相互询问“这是什么?”假如没有一个人知道它是什么,大家就会语塞,也即语言面对这种尚没经验的对象失去了效能。后来,我们只好通过已知的东西来描述这未知的东西,或者说通过类比联想使经验得到延伸。比如,“电脑”这个词,我们用它的时候,显然是因为有人脑作为前置对象;我们称电脑程序受到程序破坏为电脑中了“病毒”,显然是因为我们对传统生物学概念的“病毒”进行了借用。

但这种借用,有时会产生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记得数年前有一个笑话,讲一个农村老大娘去镇上赶集,正赶上一个骗子在街上讲“千禧年”病毒的事情。骗子说得很恐怖,老大娘问:“那有什么解药吗?”骗子于是卖给了老大娘一包防治病毒的“解药”。

有病毒就要用药防治,这是传统经验给我们的最基本的经验常识。但电脑病毒却显然不是一个身体医疗的问题。在此,对传统话语的借用,固然使语言暂时缓解了对新事物的无奈感,但它却又在相反方面动摇了我们多年形成、以语言建构的传统世界的秩序。

从根本意义上讲,世界的稳定性是建立于语言的。最容易让人不知所措并迷茫的,往往就是生活中新的事物出离了我们的语言。两千多年前,孔子的学生子路要到卫国去做官,临行前向孔子请教,到卫国去第一件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孔子答:“必也正名乎?”这里所谓正名,也就是给对象下定义或给每件事物一个确定的命名。子路感觉国家政治生活中这么多的事情需要做,这老师却认为语言学是先行的,太过迂腐了。孔子答:“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当然,“民无所措手足”的结果必然就是天下大乱。

日常,我们不可能认为语言问题是如此严峻的一个问题,它甚至关涉到国家的治乱问题。但事实却一定如此。比如,我们面前的茶杯和花盆如果没有语言的明晰分界,你让保姆往杯子里倒点水,她极可能将开水倒进花盆里。当然,更多时候,语言的模糊往往给行为人的是一种选择的困惑。比如,我说“来杯水!”如果保姆没有关于喝水的经验,她极易在到底是来一杯凉水或一杯开水之间无所适从。(当然,更多的保姆会自动倒上一杯开水,这是因为她的生活经验构成了她行为选择的连续性。但如果是一个从没有喝过开水的保姆呢?比如你雇了一个长年喝自来水的美国保姆,会怎样呢?)

尤其在变革时代,人们遇到的困境往往首先是语言的困境。在《孽海花》里,曾朴曾写到状元雯青和他的小妾彩云游历欧洲。曾朴称这两人坐进电梯为“坐进升高机器小屋里”,称照相机为“写真镜的匣子”。这种称谓很可笑也很麻烦,但却正说明了一种新东西尚没纳入汉语话语体系时,当事人面临的语言困境。

当然,语言之于社会的重要性并不在于语言本身,而在于语言的功能。语言作为对现实中某一物或某类物的指认,它使原本混乱的世界在我们的观念中变得有序、清晰。或者说,我们因为描述经验的需要而创造了语言,当语言成为一个描述世界的体系时,它则反过来规定着这世界的模式和构成。事物总是在语言中找到它存在的合理性或合法性,或者说,只有可以诉诸表达,这对象的存在才能变得一览无余。这就是我们一般所讲的“用语言建构世界”的真义。

用语言建构的世界,并不是世界本身,所以面对世界的复杂,人往往失语。但语言作为一种抽象体系,人们往往可以从语言的相互关联中为世界勾勒出一种极简洁的秩序。在此,语言的世界,意味着是一个将混沌的世界条分缕析并充满合理性的世界。

在这个合理的世界中,人只有找到自己的恰切位置,才会有生存的安全感。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类的人伦秩序,就在于各色人等在语言的框架内恰如其分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然后各就各位。相反,找不到位置的,往往是极痛苦的,因为没有被语言归类,往往意味着他的存在没有被这个社会接纳和认可。

比如我们常常从通俗杂志上看到,做了男人情人的女人们,往往会质问男人:“我们这样不清不白,算什么呢?”这种质问,本质上并不是在质问男人,而是首先质问她自己,她要将自己归于社会话语体系的某一类别,否则她就无法给自己定位。后来,中国人发明了“二奶”这个词,此一问题得到了某种程度的缓解,但前提依然是作为当事人的女人安于做“二奶”,或者她自愿接受这种与主流价值相冲突的命名。

这样,“名”在一个被某种价值观念主宰的社会,就不仅仅是一个指认,而是包含着善恶分明的价值判断。在此,如果“名”给予了人某种清晰的社会定位,下面接踵而来的问题,就是围绕着“名”形成的行为选择。在中国,与“名”相伴的概念是“名声”和“名分”。有了名就想有好名声,有受主流社会认可的名分。这种欲求,正是许多女性不甘做“二奶”,一直逼着情人尽快离婚的原因。

有的男人离婚成功,“二奶”顺利成为妻子。这是将长期生活于语言黑暗之狱的女人打捞了出来,让她进了主流社会认可的语言。于是户口簿上有了她的名,配偶栏里不再空白,家庭住址栏里清晰标注着她的住地,人们按照这种语言的指引,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这个做了新婚妻子的女人。从此,她的生活也就被一种全新的语境所规定。

相反,如果男人离婚不成功,她则不得不继续生活在语言的黑暗中。她活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并为没有在语言世界里占据一个合法的位置深深苦恼。她有一个名义上的丈夫,但户口簿上却是未婚;她有一套男人买来的房产,但这套房产却无法成为向公众直接呈示的地址名。她没有在语言中找到位置,所以说她生活在语言的暗夜中。

当然,在主流社会对丈夫、妻子和情人的清晰划界中,也有一种游移者,即:他既做着妻子的丈夫,又做着女情人的情人;或者既做着丈夫的妻子,又做着男情人的情人。这两种身份的混淆,从正面来讲,使其成功占据了社会话语体系的位置,又在另一个时间脱离了主流话语的控制,所以他在游移中得到了快乐和自由。从负面来讲,他可能因此既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又不是一个合格的情人,既无法被语言充分遮蔽也无法在语言下彻底变得油亮。他忽明忽暗,忽东忽西,忽而呈现于语言忽而逃离了语言。而类型化、追求明晰的语言在此当然也就无法对其充分“切中”,于是他成了名副其实的语言下的“滚刀肉”,而语言本身也在此留下了一片让语言学家为之头痛的模糊地带。

在《神曲》中,但丁曾写到一种作为“骑墙派”的人,认为这些人就在那里悬着,既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但丁极其痛恨这类人,我想根本的原因在于无法用适当的语言给这些人一个定位。

有没有一种语言,可以充分实现对一切社会和自然现象的描述,并使一切存在都获得清晰而准确的命名?这种东西是有的,但它显然只是存在于理想中。从《旧约·创世记》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理想——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这段话,将世界的存在分成了三个环节:一是光出现以前的黑暗世界,二是“神说”,三是被光照耀并在光中显现的世界。第一个世界是实体性的,第二个世界是现象性的。而“神说”则成为这两重世界之间的转折点。在现代哲学中,我们已经否定了实体世界这一概念的意义,认为眼之所观、手之所触即是真实(或者现象即真实)。据此,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有了一个最直接的本源,这就是“神说”。或者说,这个伟大的上帝不必拿着巨斧去开天辟地,直到最后累死,而是只需动口不动手,轻轻一说,世界立马呈现。

基督教神学认为世界是上帝“说”出来的,这为建构一种语言本体论提供了可能性。据此,我们可以进一步认为,上帝“说”出了现象世界,人类则说出了我们的生活世界。一种理想的语言是来自神的语言,被人语的表述则为我们的生活世界提供了基本的规定。

在此,我们将世界分为三层:实体世界、现象世界、生活世界。上帝创造“天地”,意味着它是一切实体存在的根据;上帝“说出”了世界,说明语言是现象的根据;人语说出了我们关于人类的世界经验,说明语言前进到哪里,我们的生活世界便扩张到哪里。显然,上帝为一切实体提供规定,神语为现象提供规定,人语为生活提供规定。或者说,人类因此无可逃避地生活于语言中。

但是,正如前面所讲,立于经验的人类语言,对于超出经验范围之外的东西缺乏描述性。这时,我们如果实现一览无余的言说,就必须从人的立场位移到上帝的立场。所以,一种理想的语言,必不是一种人语,而是一种上帝之语。

让我们因此想象,当人获得了这种上帝之语,世界才会真正在语言中彻底敞亮。当人获得了神的位置,那些在语言的筛子里左摇右晃并快乐逍遥的人,将终难逃脱语言的掌控;那些因没有在语言中获得合法性而惴惴不安的人,终将从黑暗之渊向光明浮现。这是末日的审判吗?在这种末日的审判中,语言充当着一种什么角色呢?

无论如何,上文提到的语言下的滚刀肉们,终将在这种理想的语言中消失。我们将不必为幼儿关于无轨电车“扭腰”部位的命名而大伤脑筋,生活中一切尚未获得“名分”的对象,将被无限细密的语言之网一网打尽。

但是,随着这种语言的清晰化消失的,也有我们深深迷恋的朦胧之美。像中唐诗歌传达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惆怅,宋词中缠绵迷离的人生况味,我们又到哪里寻找呢?

所以,当一种理想语言彻底成为现实,也未必是好事情。就像厨师,只有偶尔碰到滚刀肉,才会使工作充满挑战,才会在解决困难后产生“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的成就感。

2007。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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