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语言下的滚刀肉
记得数年前,我儿子尚在像小狗一样“沓沓”学步的年龄。
那时,他最喜欢各种物件中大而有力量的。比如大火车、大推土机、大汽车等等。
那天,正好一辆无轨电车坏在了我家小区门口。孩子马上兴致勃发,开始了他那个年龄任何一个孩子都有的追问——
“这是什么?”
“这是车头。”
“这是什么?”
“这是车尾。”
“这是什么?”
“这是电车的辫子。”
……
“这是什么?”
孩子指着无轨电车中间可以“扭腰”的部位。
我一时语塞,真不知道无轨电车中间这个会转弯的地方应该叫什么。
显然,语言依托于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经验。我们往往因为有了关于某物的经验,然后才会给某物一个固定的命名。但是,人的经验,往往是有限的,而被经验的对象却往往可以无限地膨胀或细分。比如,无限广阔的宇宙,最终必然胀出我们的经验之外。或者说在“无限的宇宙”之外,还有更多的东西无法诉诸经验,但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笼统地称其为“宇宙”了。
还有,生活中的事物,也往往因为经验的粗糙而最终使语言陷入描述或命名的困境。比如,我们的眼,有些地方可以称为眉毛,有些地方可以称为眼帘,有些地方可以称为眼睛,但眉毛和眼帘之间凹陷的地方,或者从凸起到凹陷过渡的14处,到底应该叫什么,这却是语言感觉无可奈何的区域。
在此,世界很广大、很复杂,人的经验与世界的广大、复杂相比明显是粗略而简化的。进而言之,作为经验描述的语言明显又是一个省略。这样,语言,这种人试图描述世界的工具,如何可能达到对世界的全方位表达呢?
正是因此,生活中,总是有语言尚未涉及的区域,这是人经验的盲点,也是语言的盲点。对于这些盲点,语言常常感觉是如此无能为力。比如,一个恋爱中的人,他常常爱讲“此刻,我的心情已经无法形容”,或者像陶潜面对田园美景说出“欲辨已忘言”的绝佳体验。
什么是“无法形容”?什么是“欲辨已忘言”?显然是某种心理的陶醉、某种美丽风景的体验,超出了我们固有经验把握的范围。这时,语言作为一种言说经验的工具,它因承担了对超验的言说,而使它原应承担的任务根本无法完成。所以,“无法形容”或者“忘言”,其实是讲语言面对事物或心理体验的多元性而显得无法驾驭的状况。这里,人的在世经验显然为语言划出了一个无法超越的边界。
当然,在这个“无法形容”和“欲辨已忘言”的说辞中,我们也可以鲜明感觉到语言在扩张它的描述疆域的努力。一般而言,日常生活范围内的事情,都是可以“形容”的;我们可以围绕着某个熟知的对象喋喋不休,而不可能“忘言”。但“无法形容”“忘言”这种说辞本身,却意味着语言试图超出经验,将我们按常理无法说出的东西说出来。或者,它的语塞正说明了一种“说”,即以放弃语言达成对超出经验或语言世界的暗示。
这是一种“不说之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是以放弃语言为姿态,将人引向一种超出日常语言的境界。
中国诗歌之美,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在语言可以行使权力的边界处,给人提示了一种超出语言之外的宽阔意境。宋词讲“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从近处向远方延伸的草地,甚至作为草地绵延之尽头的春山,都因被纳入视觉而纳入经验,因纳入经验而可以诉诸语言。但这个“春山外”却是经验无法把握的,但也正是在这种经验和语言可达的尽处,诗境开始变得开敞。
过去有人讲:“诗歌的意义,就在于以有限的在场来暗示无限的不在场。”这正是说诗的佳境是对语言的扬弃。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是强调诗一方面借助语言呈现诗境,但最终又必然漫过语言独立自成的双重性。
什么是语言的意义?显然,它的意义就在于追随着经验,对经验对象实现事无巨细的描述,或者通过下定义使对象在我们的生活中变得固定。但是,语言首先忠诚于人的知觉,然后忠诚于人的经验。可人的知觉却被人的五官感知能力限定,人的经验被其认识能力限定。这种种的限定,最后都注定表现为语言的有限性。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有三种东西是语言最感无奈的:一是无限的远,超出了经验的限界;二是生活中的细部环节,经验的粗糙使其无法诉诸语言;三是每天层出不穷的新事物,我们还没有设计出一种有效的语言来应对这种世界的突然变化。
第一点恰恰造就了诗之存在的可能性,前面已经说过。面对第二点、第三点,可能语言最表现出它的无奈和困惑。比如,语言的意义就在于它能“切中”事物,然后将其纳入一种相对固定的语言系统,以使其在秩序性的世界占据位置,但对这些生活的细部或新事物,尚没有更新的语言,如一把钝刀,试图“切中”却如何也无法“切中”,这样,这尚没有被经验有效掌握并纳入生活的事物,也就成为一种极端难处理的“滚刀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