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未遂
傍晚五点,北京的街头已经昏暗。学校门口是几棵高大而苍老的梧桐树。突然上面传来乌鸦“嘎嘎嘎”嘶哑的叫声。抬头一看,梧桐上黑压压落满了一树的鸦群。像盛开的黑色花朵,有点“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感觉。
中国社会对乌鸦的认识,一般有两个分界:一是历史,二是阶级。就历史论,唐代以前,乌鸦多被视为神鸟,主吉。它停留于家国祭祀的神坛或先祖的终老之地,与松柏结伴。吾族吾民多渴望先祖或社稷之神的护佑,这乌鸦就充当了通达天人、沟通阴阳的信使角色。所以乌鸦被称为神鸦。宋代以后,中国社会日益市民化,对死亡世俗的恐惧压倒了渴望人神沟通的福音,于是这鸟开始在民间成为凶鸟。所谓“喜鹊报喜,乌鸦报丧”,正是这鸟被请下神坛后获得的身份。
正好,我的儿子,生活在宋代以后,所以今天下午五点放学,当他在暮色中听到校门前乌鸦的鸣叫时,大大地恐惧了。回家就神神叨叨地说个不停:“爸爸,今天一出校门就碰上了一大群乌鸦,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啊?”
在这个信仰唯物主义的时代,这是一个不可回答的问题。最恰当的回应,也许就是不置可否、一笑置之吧!
六点,孩子在房间做作业,我则在厨房负责造饭。突然又传来了孩子的惊叫:“爸爸,什么烧着了?煳味好大啊!”十数年来,身经城市油烟的反复熏染,我的鼻子已基本去功能化,成了竖在面部中央的摆设。所以闻了半天没感觉,检查一下锅灶也没有操作不当处。于是一笑置之之外,又加了一句:“你今天怎么这么犯神经啊!”
一切照旧。突然就听到楼下有人脚步杂乱地奔跑,不久就传来消防车让人惊骇的怪叫。推开窗户一看,楼下的窗户里正往外冒着黑烟。坏了,六楼失火了!
打开房门,楼道里也有轻烟弥漫。奔下去,看几个人一边捂着鼻子,一边两眼惊恐地望着一家房门。问:“怎么了,怎么了?”答:“没事了,没事了……”
果然没事了。这家人做饭烧干了锅,厨房便开始燃烧。多亏事主反应够快,迎着火势兜头浇了几桶凉水,火便灭了。所谓烟雾,正是来自水浇灭火后蒸汽的升腾。
孩子从来没见过这场面,拿了一条毛巾跟在身后,小脑袋在大人的腰间左右乱探,神情也比较亢奋。回到家里,一直念叨:“看、看、看,我千里眼顺风耳吧,我有预言能力吧,那乌鸦一定是在提前将这火灾告诉我了,明天到学校又有好聊的了,啊哦嚯嗬!奥勒奥勒!”如此等等。
在乌鸦和火灾之间,是有因有果,或仅是偶然的巧合?如果是因果,就证明人神相接这条数千年贯通的道路到今天依然是通畅的;如果纯属巧合,也仍可以为平淡的生活增添些神奇和快乐。我相信后者,我儿看来相信前者。但不管怎样,那梧桐树上的乌鸦,今晚都必定会因此进入我的文字,并将引起好事者的一些注意。
世间事大多有莫名其妙的因果。如果硬将一场未遂的火灾与乌鸦连缀在一起,那对乌鸦随之也就有了两种不同的评价。首先,如果认定它是一场将临灾难的预言者,即以先知先觉的灵性对人进行了先在的提醒,那么这通神的鸟就是让人感激的。相反,如果我们认定,正是乌鸦的叫声导致了后发的火灾,那么这鸟就十恶不赦,它的神性就变成了凶性。两相比较可以看出,前者将乌鸦置于“因”与“果”之间,它因先知先觉对人类发出了预言,所以我们应该感激这位信使。后者则将乌鸦直接视为灾难的起因,即鸦叫的“因”直接导致了火灾的“果”,或者说它由对“因”的预见者直接变成了“因”本身,这必然是让人憎恶的。
由此可以看出,在中国唐宋之际,乌鸦之所以从神鸟变成凶鸟,大抵是与两宋没文化的草民直接将信使当成了肇事者有关。
无论何事何物,穿行于黑白两道之间,是最难做出定评的。就像这乌鸦,它总是出现于黄昏时分,形象晦暗朦胧,徘徊于生死福祸等诸多人生大事的模糊地带,所以吉矣凶矣,对人的判断力确实形成了考验。
也像历史上的一些通灵者,如巫师,既会被人供于庙堂,也会被人用石头砸死。这类物或人,存在于人与神、生与死、吉与凶、福与祸、晨与昏、恍与惚的交集处,即人的自然认知的非确定区域。所以它忽好忽坏,忽吉忽凶,忽天堂忽地狱。面对这种人类自然认知谱系本身发生的混乱,估计这种鸟和这类人,大概也永远只能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自我勉励了。
无论物或人,行走于边界,便是行走于刀刃。语言的刀刃、舆论的刀刃、价值的刀刃、敌友的刀刃、生死的刀刃,以及其他诸多刀刃。左边是一语道尽的天堂,右边是言下便悟的地狱,关键是这个不阴不阳又既阴又阳的模糊的中间态,最难将息。
这是语言、价值无所置喙的区域。说清它,最恰当的前提,就是让它由双方张力造成的凹陷转变为隆起的山脊。它因位格确定而清晰,因形象鲜明而敞亮。这是道中人渴望的。
但清晰了敞亮了,乌鸦也就会从此被语言和思想遗忘。这又是一个让人不置可否的悖论。可能,事物能永远攫住思想者目光的最好方式,就是挣脱被知识固定或语言命名,葆有它的神秘,并不倦地与人捉迷藏。就像汉乐府里的鱼戏莲叶,或者迪士尼动画中的猫捉老鼠一样。
否则,乌鸦在认知谱系中清晰之时,既是乌鸦被遗忘之时,也是思想的使命终结之时。如果乌鸦在唐宋以后的中国文化中已经被固定,那就现在借这场火灾重新激活它。不然,在这个希望与绝望、繁荣与危机交并的年代,人文学者靠什么过活呢?
所以最聪明的医生,总是最善于维持病人的病!
2008。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