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雨
本周,参加国家社科规划办的一个项目评审会。宾馆房间宽大,亦舒适。至下午两点散会,竟为行将离开这一美好的居处,产生了莫名的怅惘。
于是,决定耗到六点再退房,一为继续享受这静谧的环境,二为趁便干点私活。但出乎预料的是,当傍晚五点四十分走出宾馆大堂,兜头便遇上了一场大雨。
宾馆外的遮雨棚下,聚集了成堆成垛、非男即女的人们。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们都在等出租车的到来,眼神普遍有些焦虑,有些茫然。
城里的雨,或者任何雨,都没有什么美感,因为它是抽象的。雨的美总是要出现在它与葱郁的树叶或艳丽的花朵相遇的一瞬,但城中一望无际的水泥地和灰砖墙,使雨向美的生成丧失了基本条件。从这点看,这成堆成垛的人们眼神里没有惊喜、只有焦虑,似乎是可以理解的。
雨很呆板,但并不因此就有消停的迹象。于是,宾馆前的男男女女从焦虑变得着急,并从着急变得敢于冒险。于是,遮雨棚下的场景变得混乱或者激越起来:打伞的或不打伞的人们,纷纷跃进雨里,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在这选择腾身一跃的人们中间,便有我。我跃向雨中的理由很简单:这宾馆距离马路太远,无限期地等下去,也不会遇到适宜搭乘的交通工具。而且,即便有一辆出租车经停这里,这成堆的男女,也根本不够被通通运走。
当时,我只想逃离这人群,找个僻静的地方,寻找与出租车单独邂逅的机会,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看似聪明的选择也并不包含多少智慧。往南急行了500米,终于发现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但依然连出租车的影子也看不到。
于是,我开始在一个街边电话亭中静静地站着,希望与有出租车不期而遇。四十分钟之后,几乎将自己站成了一株植物。但后来的结果证明,植物也会绝望。
即便在雨中,街上依然有行人在匆忙地穿行。更多的人则静立在街边耸起的建筑物之下,望着眼前的雨水表现出千篇一律的茫然。
这种茫然的表情,可能是城里人面对一场大雨的典型表情。因为没有各种活色生香的自然物的衬托,这雨要变成静赏对象便缺乏诱因。“流水落花叠梦痕,雨打芭蕉落闲庭。”这没有落花搅局的流水,这没有芭蕉制造障碍的骤雨,显然正是因为它的无趣,而无法将城里人行色匆匆的脚步挽留。
突然想起了甲骨卜辞里,一首被今人命名为《今日雨》的小诗。诗云:“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每当想起这首“小诗”就感觉相当可笑。在距今三千多年前的某个时间,肯定有一个商朝的卜者为研究雨的来处而煞费苦心。但是,这雨,无论它来自东西南北,还不是同样落在同一片土地之上?琢磨它的来处,到底与雨中的行者有什么干系?
但商朝的这位卜者,毕竟为弄清这一问题下足了功夫。他孜孜不倦地研究雨的来处也自有道理。一个可能的答案是,他希望从中洞悉自然行将加于人的无穷的神秘。
下面可能是宋代。在据今将近一千年前的某个清晨,一位多情得近乎矫情的女词人也有一场关于雨的追问。她说:“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借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有趣的是,引起她疑问的是雨,但真正让她关心的,却是庭中的海棠。这应了我上面说的一句话:雨本身对人可能是缺乏意义的,关键处在于它是否形成和某一地上植被的遭遇。昨夜的一场风雨,只有在庭中海棠树上留下印迹,它才是可感的,才能够将原本抽象的存在转化为审美对象。
当然,对于现代生活于城市的男女们,一切又会是另一种模样。我们不会像殷商的卜者那样去追问雨的来处,因为迷宫式的城市早已使人丧失了东西南北的方向感。而且,雨来自东西或者来自南北,其结果是一样的,即兜头而下的两个“H”加一个“O”,轻易就会将人楚楚的衣冠浇个里外皆透。
同样,我们也不会像宋代的那位女词人一样,借追怀一场已逝的夜雨来暗示贵妇的慵懒和奢侈的矫情,因为大雨骤然而至的唯一效应,就是造成了返家之途的种种艰辛和痛苦。
于是,可能就有了我们面对一场倏忽而至的夏雨的三种情形——
一是殷商的卜者:他关心雨的来处胜过关注雨本身。因为他要通过这场大雨,来探寻那神性的自然从远方带来了什么隐秘的信息。
二是那宋代的女词人:她关心雨在窗外的海棠树上留下的印迹胜过关注雨本身。因为她要借雨中海棠的模样,品味自然作为审美对象的有趣变易。
三是如我般深居都市丛林中的现代人:他们关心雨给人带来的种种麻烦胜于关注雨本身,因为由此带来的交通堵塞,延误了他们实现某种既定目标的效率。
比较言之,殷商的卜者,面对雨的态度是神性的;宋代的女词人,面对雨的态度是审美的;现代人,面对雨的态度是实用的。
在这三者之间,我们一般倾向于认为,神性的态度是可笑的,审美的态度是值得追怀的,实用的态度是应该批判的。
但这里我想说的是,每一种态度,都导致了一个无法原谅的残缺,这就是对雨作为雨存在的遗忘!
所以,今日雨,它除了雨之外可能什么也不是。包括美在内的任何意义的附加,都缺乏正当性,都会导致对雨之为雨的实相的遮蔽。
显然,世界中形形色色的物,都有它自身的存在逻辑。但这一“逻辑”显然又是秘不示人的。就像这雨,它不是神示,不是审美,也不是实用。它无意向人谄媚,也无意制造麻烦。宋人黄庭坚讲:“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吾辈设。”这纯粹是文人的一厢情愿或自作多情!
然而,这雨,它到底会是什么?它果真只是悬于天际的无数“H”和无数“O”的叠加?
2011。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