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一羽
本周末为博士课程班学员上课。刘敬敏先生送我一盒茶叶,央视乌云格日乐女士送我一盒野生榛蘑,昆明的帅小伙送我一个普洱小饼,呼市不知名的先生送我两块牛肉干……
另外,本学期的一些较年长的旁听生也送过我一些礼物。记得乌云女士送过两枚荔枝和一个芒果,李洁老师送过一盒天麻和一小袋茶叶。
这些小小的礼品,让人感觉收获满满。——没有人会介意它在物质或财富上能带来什么,唯一值得看重的是其中传递的人性的暖意和辉光。今天,在这个被虚假的矜持或庄严包裹得壁垒森严的世界,它尤其显得珍贵。
记得许多年前,一位作家写到一个东北小镇。小镇居民和周围乡村的农民有了外伤,都会跑上老远,到城南的一个中药铺里买膏药。原因没有别的,只是因为同样的药效和价格,这家药店的膏药,个头儿比镇里其他药铺的都大。
按照这位作家的理解,东北老百姓的想法很质朴:以为膏药个头大了,买回家来就更物有所值。而且,大大的膏药贴在肚子和大腿上,心里也似乎会感觉更靠谱、更踏实。
根据这种情况,前面提到的礼物问题,就有进一步思考的必要了。其中,所谓“大礼”,也许可以直接解释成“个头儿超大的礼物”。不管这种理解如何可笑,有一种隐秘的东西可能在人的头脑中仍然是根深蒂固的,即礼物的“大”和“重”,应该和它的数量、体积以及地球给它带来的重力感成正比。这也是康德的崇高理论(数学的崇高和力学的崇高)所面对的独特的中国问题。
记得多年前,一位远房亲戚来京,带来了他们家乡的特产(豆腐干)。共四盒捆在一起,体积大到像一个小型冰箱。北京距离他的家乡有千里之远。可以想象,他带着这捆庞大的礼物,需要坐上村头的机动三轮,然后上汽车,再然后转火车,之后坐北京地铁或公交,最后又摇摇摆摆攀爬居民楼的楼梯。这一过程相当复杂,他为此遭受的折磨大概也是可想而知的。
客人走了,打开礼盒,心里想着何年何月才能将这么大而多的盒子里的东西消费掉。但结果让人释然也让人失望。这是因为,每个盒子里只有五小包豆腐干儿。所占的空间连礼盒容积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当时感觉,这种包装方式过于荒唐,但也因此泛起了对远房亲戚的同情和怜悯。在乡间,他是个小有名气的聪明人。我想,他与其背着这么一大堆华而不实的纸盒子不远千里,还不如装进手提包里更便捷也更实惠。但仔细琢磨,问题却不是如此简单。
——可能,对于中国人来讲,无论贫富与贵贱,都有一种潜意识秘而不宣,即对数学式崇高的天然向往和敬畏。比如,在中国,如果肚子大的都是当官的或有钱的,那么感性的大肚子就会成为权力和财富的象征。“大”因此也就代表着超越常规的价值。同时,人的情感无论如何宏大或辉煌,都仍然是抽象的。这同样需要礼品的大而宏壮对其做出直观化的渲染和表现。
但是我仍然认为,这种礼与体积的所谓正比例关系,仍然背离了礼的真意。两千多年前,圣人孔子曾慨叹:“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钟鼓云乎哉!”也就是说,礼的本义,既不是物质性的玉帛,也不是宏壮的钟鼓,而是其中包蕴的真情。据此也就明了,礼物的分量与其个头的大小本质上是无关的,关键在它是否能同时激活赠予者和接受者心底深处的那份纯真。
有时候,越是微末的礼物,越因其彰显情意的真切而富有意义。据说在唐朝,有位来自滇地的使臣,为皇上送一只天鹅。长安道中,为了使天鹅的羽毛更洁白,他找了个池塘为天鹅洗澡,不料这鸟突然挣脱高飞,只在使臣手里留下了一根羽毛。后来,他只好将这根羽毛献给了皇帝。宋欧阳修诗云“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这种讲法是有道理的。
记得去年六月,和一位来自台北的同行聊天。他说几年前,自己曾帮助过一个宜兰乡下的孩子。孩子的父亲是质朴的农夫,为了向他表达感谢,就拉了一车鸡蛋到台北。当时,他甚为感动也甚为为难。确实,一车鸡蛋,他与家人吃一年也吃不完,而且放时间久了就会坏掉。这种庞大的礼物,情意表达够深厚,也够为受礼者添了大难题大困扰。于是,他坚持只要这车鸡蛋中的一枚。收礼之后,按照礼尚往来的原则,他在台北的一家高档餐厅里请这对父子吃了一顿大餐。
他说,那天傍晚,他将这枚鸡蛋放在一锅清水里煮了。然后剥开洁白的蛋壳慢慢咀嚼,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滋味。对于农夫来讲,也许没有一整车的鸡蛋就不足以表达感激之情,但他只要了其中的一枚,并无损于这种情感。因为他拒绝了体积和数量,却反向强化了情感的质量。
精致的情感总是有超常规的穿透力和辐射性。苏东坡讲:“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这意味着生活中的每件微末之物都有自己的智慧:它最善于在极小与极大之间显现辩证,也让身处其中的人们感悟到一种别样的张力。
也就是说,许多时候,可能礼物愈是小小的,情感愈是大大的。礼物愈小,愈不涉功利,往往美得更纯粹。这种微末之美,总会在不经意之间闪烁出人性之善,所以往往更值得加倍珍惜。
2012。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