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寓言
最近身体不适,重新又捡拾起了晚上暴走的习惯。别人说生命在于运动,这是有道理的。记得小时候经常喜欢逗弄一些在地上爬的小虫子。小棍儿一碰触,它就不动了,这一般是在装死。过一会儿,它又动了,证明它确实还有生命。所谓生命在于运动,它的基本意义,大概就是可以借此检视一个对象的生命体征。
在各种运动中,走路可能是最无趣的。尤其在操场上像驴拉磨一样地走或跑,更是无聊。步履交替运动,重复永无止息,直至走路的人可以将走路忘记。这一过程无人可以交流,则有点像每天伏案码字的工作,让人体验到绵长无尽的孤独感。
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最简易的方式就是每天改变行走的路线。如此,以单位周边10公里为界,东南西北几乎走了一遍,一个巨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许多小道和胡同,也发现了许多胡同是死的,另一类则行到尽头豁然开敞。我想,这种对周边生活环境的博识是重要的。比如,将来某一天一旦打起仗来,肯定有助于更有效率地逃亡。
连续走了十余天,效果比较明显。上秤一称,减了十余斤。平均下来,每天竟然会少一斤,堪称神奇。如此下来,距离现代人梦想的魔鬼身材,应该为期不远了。
但是,减肥从来不应该是人生的目标吧。前天看一本杂志,说一个富婆,每天最重大的任务就是侍弄自己的身体,把百十来斤的血肉之躯折腾成了一桩绵绵无期的事业。美容院里的熏、蒸、泡、煮,极类似于厨房里的煎、炒、烹、炸;各种霜、油等护肤用品,也极类似于灶台上的油盐、味精、酱油、花椒、大料。只是,这样做出来的两盘菜,上桌的方式还是有差异的。
减肥作为时尚,它在很大程度上不过反映了当代人关于人的身体的价值判断,并不具有历史的一贯性。在今天崇尚效率和速度的时代,肥胖往往意味着笨拙和慵懒,瘦削则容易让人产生精干、利索等相似性联想。也就是说,减肥是时代价值强加于人的自我改造的课题,或者说,它只是这个崇拜速度和效率的时代所需要的人体肖像。
这样问题就来了。在中国历史上,虽然许多的时代也以瘦为美,但很少看到减肥的案例。相反,大多数时代,尤其对于男人,肥胖总是和排场、富态联系在一起。甚至至今,我们说某某是个“重量级人物”,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他的体重应该和他高贵的地位匹配、相称。
同样,中国古代的服装款式,也是有助于遮掩由肥胖带来的丑陋。比如,男性褒衣博带、宽袍大袖的服装样式,只有大腹便便者穿起来才能体现风度。相反,一个瘦得像猴子一样的干巴个儿钻进如此庞大的服装,则只能显得少了威风,多了穷酸。
时代在变,人关于自己身体的处置方式也在变。中国古代哲学向来以静作为底色,所以它关于身体处置的最基本方式,不是生命在于运动,而是生命在于静止。人茕茕孑立、亭亭净植或者玉树临风,是美的;人“致虚极,守静笃”是有境界的。相反,整天心急火燎地上蹿下跳,肯定有违于一个君子所应具有的风范。
传统中国人也爱饭后散步,但多是寻找优哉游哉的美好感觉,而不是以自我折磨为特征的所谓暴走式锻炼。比如“散步”这个词儿,它本身就和魏晋时期的士人要将吃过的五石散晃**下去有关,而无关于减肥。庄子讲“鼓腹而游,含哺而熙”,也是将每天肚儿圆圆当成人生幸福的重大标志之一。
传统中国人凡事追求圆满。这个圆满对应于人的体征,当然就是肥胖。在汉代,最美的男人以“大面短颐,美须恶肥”为特征,女性则应该面如满月或者长着一张银盆大脸。一个王朝,往往会以肥壮展示它的宏大气象。相反,瘦弱则往往意味着它气数将尽,行将走向灭亡。
我也常常爱琢磨“抱圆守一”这个词儿。据照此练过的人说,怀中抱着的这个“圆”,首先是摹拟自然界的天圆、地圆、人圆,然后落实到内心,则要做到气圆、意圆、神圆。我相信,这种外在的圆和内在的圆,最终必然会共同凝聚成一种球状的身体理想。
可以设想,夏日的午后,蝉噪林静,鸟鸣山幽,日影像懒猫的眼睛一样迷离,日光透过村头的古树将暗影打满一地。这时,丰裕的食物已填饱胖子的肚子,他只需抱着或抚摸着圆圆的肚子安然入眠,蒲扇滑落,手软绵绵地置放于肚脐。在此,自然、身体与人的心境是合一的,这应当是人生最感妙不可言的惬意时光吧!
据说1465年,明宪宗朱见深曾绘过一幅《一团和气图》。如果此图中的人像可以作为古代中国人的身体理想,那么就不得不慨叹,世界发展到今天,真是换了人间。
当代社会是一个“型男”的时代。所谓“型男”,就是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要几何化、棱角化,胸部肌肉有规则地凸起,眉宇间透着飒爽的英气。如果身体成不了型男,语言、个性则要用加倍的棱角分明来补充。像周杰伦,连汉语发音都讲不明白,这反而也就因成功抗拒了传统的圆融而凸显了现代的个性。
于是,图中这个一团和气、一度成为传统中国身体理想的男人,也就徒然只能为当代中国人增加一些自我解嘲的笑料了。
2012。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