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径自就要将观音像给拿起来,却不想观音像下整个底座突然弹开。暗格里静静躺着一封火漆密信,封皮上正是母亲的字迹:“皇后亲启”。
是临海公主写给皇后的信。
“儿夜观乾象,见帝星晦暗、紫微偏移,此乃天示警兆。复盘旧事可知,女主临朝之时机,实未成熟。其一,北疆兵权旁落,无兵则无恃,根基难稳;其二,三省老臣皆受太宗隆恩,忠心旧主,断无转投之理;其三,般若年纪尚幼,羽翼未丰,无力自保。帝心难测,近来已有猜忌之兆,母亲权势日盛,早已引其忌惮,若再加持女主之议,母亲必成众矢之的,般若亦恐遭池鱼之殃。”
“儿今朝饮鸩,非为虚名,而为母亲。儿此生夙愿,唯愿母亲平安、社稷安定。如今以身代之,望消解帝疑、换取蛰伏之机。此后,望母亲暂敛锋芒,待兵权在握、人心归向、般若长成,再图大业不迟。般若年幼,托付母亲悉心照拂。”
“儿去矣,未能承欢膝下,实乃毕生之憾。唯愿母亲珍重,勿为儿悲。黄泉之下,儿亦会护佑母亲无忧。”
“儿知音,泣血顿首。”
冯般若大为震动。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母亲竟然是为此而死。临海公主卫知音,冯般若如今已经记不起她的容貌,但始终记得当年她于灯下垂眸翻阅书卷的身影。她十岁那年,母亲溘然长逝,此后她的身侧也没有母亲,幼鸟失巢,她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薄薄信纸,却像一把匕首,猝然挑开了覆盖在往事之上那层温情脉脉的薄纱,露出内里狰狞的血肉。
饮鸩。
这两个字烙得她眼眶生疼。一直以来,她以为是难产而亡的母亲,竟是自愿喝下了毒酒。为了打消先帝与朝臣对皇后女主临朝的疑虑,她用最决绝的方式,将一切的猜忌、痛恨、杀戮,终结在她的坟茔之中。
殿外传来细微的环佩轻响,以及宫人恭敬的行礼声。
冯般若没有回头。
她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那张承载着母亲性命与遗志的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细细折好,放回暗格,将观音像稳稳归位。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看向自己的手,这是母亲留在世上,最贵重,也是最生动的遗物。
“般若。”
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冯般若猛地转身,只见皇后站在殿门口,目光落在冯般若手里的信上,瞳孔微微收缩,却很快垂下眼睫,轻声道:“你都看见了。”
“我母亲就是因此而死吗?”
“你母亲是个傻子。”皇后道,“她明明知道她是我的命,我竭尽心血,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可她却因为朝野猜忌,自己饮下那杯鸩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外可以告诉我吗?”
冯般若隔着大半个内殿望向她。凤鸣宫堆金积玉,鎏金柱上蟠龙衔珠,锦绣地毯铺陈至皇后脚下,熏炉里燃着昂贵的龙涎香。这是整个虞朝,最为繁华富贵的所在,是皇权的中心。她此前曾以为帝后二圣临朝,皇后还有什么不满足,如今她才明白过来,帝后之间,隔着的是她母亲的尸首。
“事情要从四五十年前说起了。”皇后道。
“那时我还是都曹典事家的小姐,正当妙龄,名满上京。当时的明王和羽林幢将卫羽,一同登门向我阿耶求亲,阿耶要我自己在他们两个之中选一个,我与他们二人分别相见,谈古论今,最终选了卫羽。”
“那时的明王,还是先帝最属意的太子人选。因此我与卫羽成婚后,明王妒忌将他赶去了北疆,我们夫妇五六年不曾相见过,后来我千里赶赴北疆,和他一起生活了小半年。就在那小半年中,我有了你母亲,因此回到上京养胎。又过了半年,便生下了你母亲。
可你母亲还在襁褓之中就被迫陷入困顿苦难。先是我阿耶因罪下狱,随后不久,卫羽也战死。彼时我新寡,带着幼女无处栖身,关键时刻明王又来逼嫁,甚至许诺若我嫁他为妾,他愿意将我阿耶从狱中救出,但要求我将你母亲交给阿耶抚养。我本就没了丈夫,如今又要我抛下你母亲,我自然不肯。危急关头,今上回来了。
今上彼时只有十八九岁,还是个少年人。他自北疆归来,说是卫羽的战友,还给我带回了卫羽的遗物。就在那一日,他亲眼见到明王的说客是如何逼迫于我,他虽为我出头,我却因此遭到明王刻意打压,在京中更难立足。彼时我走投无路,想要带着你母亲一起投河的时候,是今上救下了我们母子,非但施以金银钱帛,更是意欲求娶我,愿意将你母亲当作亲生子来看待。我见他诚心诚意,最终同意嫁给了他。
成婚以后,他为你母亲取名叫作知音,视若亲女,后宅更是空置,只我一人。我一度以为遇到良人,和他一起图谋皇位,不过两三年,便将明王拉下了马,今上成为太子。可是明王离京之前,却想办法见了我一次。他告诉我,他从未派人构陷我阿耶,更不曾害过卫羽。他问我见没见过卫羽的尸首,我未见过,他却知道。卫羽是中箭而死,那支箭矢从他后心贯入,卫羽,是被人偷袭而死的。
明王最后对我说,当年他和卫羽一起求娶于我,其实今上也想来,只是他那时位微言轻,年纪又幼小,所以没能成行。”
冯般若问:“所以是陛下……”
“是,后来经过我百般调查,发觉卫羽,的确是死在陛下的冷箭之下。”
第87章同仇敌忾我便是阿外手中最利的那把刀……
冯般若大惊,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皇后却继续跟她追忆当年的事情。
“我与卫羽成婚不满十载,聚少离多,即便真是他害死了卫羽,我原本也没想过给他报仇。我原本还以为,只要给他生个孩子,当年我与他因为卫羽的隔阂便能冰消,可我错了。
我和他成婚多年而未育,御医诊脉,往往说他身子孱弱,对我却只字不提。我不信邪,请阿耶找来山野郎中为我诊脉,郎中直言,我早已被人下了绝子药,此生都不会再有孕了。
我起初还以为是旁人,不敢怀疑是他,可是当我真的找到下毒害我的宫人,想要严加审讯时,那宫人竟离奇死了。后来我阿耶竟也病逝,他死时我去吊唁,见他脸色青黑,也是中毒而死。由此我可以断定,除了他,这世上没有旁人了。”
“既然他不将我视为妻子,我也不必将他视作丈夫了。”皇后道,“我为他纳妾,看着他一步一步图谋,最终又在我的助力之下登上皇位。可这皇位他坐得不安稳,因为他这一生,只会行军打仗,不善治国理政。我就在这样的地方,三十年如一日,培养出了我自己的势力。”
“起初我也没有想要他的皇位,我只是想要我的女儿有个依傍。知音聪颖异常,于国于家颇有志向。我为她精心挑选了你阿耶,随后又担忧等我百年以后,陛下不再爱重她,她只能任人欺凌。因此是我做主,让她入朝为官。她为官后如鱼得水,颇有建树,却招致旧臣猜忌,质疑我们母女,有窥伺神器之心。
我与你母亲深谈,你母亲觉得由我执掌神器,亦无不可,可我那时候竟还对陛下心存幻想,不愿如此。直至明威八年,你十一岁。
你母亲所做的一桩决断出了问题。我明白是陛下猜忌,蓄意嫁祸,可却无能为力。而后天降异象,朝野四处传言纷繁,说有崔氏女欲牝鸡司晨,篡位谋朝,更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母亲,我的女儿蛊惑所致,甚至拿出了你母亲结交朝臣、言辞不当的证据。你的母亲被迫向陛下上疏,辞官回家。可是辞官还不够,传言更是甚嚣尘上,为了保住我,你的母亲,饮下鸩酒,自杀身亡。”
“她死前就已经写了这封绝笔信,说来这封绝笔信,还是你交给我的,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