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如同被时间稀释过的蜂蜜,温煦、明亮,却不再带有盛夏时那种灼人的侵略性。它透过图书馆那几扇高大洁净的拱形玻璃窗,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倾泻而入,在铺满厚重书籍、散乱稿纸和零星咖啡渍的长桌上,投下一个个边缘清晰、暖意融融的光斑。无数微尘在这光柱构成的舞台上悠然起舞,轨迹随机而优雅,像宇宙初开时散逸的星云。整个空间被一种厚重的静谧所笼罩,这静谧并非死寂,而是由无数细小的声音编织而成——书页小心翻动的脆响、笔尖在不同质感的纸张上划过的沙沙声、偶尔一声压抑的轻咳,甚至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它们共同构成了一曲属于沉思者的低沉背景乐。
江宥礼的视线,缓缓地从面前那本厚重得能充当镇纸的《数学基础危机》上移开。长时间聚焦于密麻麻的数学符号和艰涩论证,让他的眼球有些发胀,视野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微的眩光。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目光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越过堆叠如山的参考书,精准地落在他斜对面的阮溪白身上。
阮溪白正微微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和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他们呕心沥血完成的论文初稿。初秋的阳光恰到好处地落在他身上,柔和了他平日里那份过于清晰、甚至显得有些锋利的冷静轮廓。他鼻梁挺直,像是由最严谨的几何线条勾勒而成,此刻却因光线的渲染,边缘模糊了些许,带上了一种罕见的柔和。他因深度思考而轻轻抿着的嘴唇,颜色很淡,像初绽的樱花花瓣。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扇形的阴影,随着他偶尔的眨眼微微颤动,仿佛蝴蝶栖息时不安分的翅膀。
江宥礼发现自己最近似乎越来越频繁地、不受控制地陷入这种短暂的、完全非学术性的观察状态。就像一台原本只运行特定计算程序的精密仪器,突然被植入了某种无法识别的、专注于采集图像细节的子程序。他注意到阮溪白在陷入深度思考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进行一种极有规律的轻轻敲击,嗒、嗒、嗒,节奏稳定得如同一个加密的节拍器,仿佛在无声地演算着某个看不见的公式;他注意到阮溪白喝水时,会先拧开瓶盖,小心地、几乎是用目光测量出固定的水量,然后分两次,不多不少地喝完,动作精准、利落,如同在执行一段预设好的、最优化的程序指令;他还更细微地注意到,当自己偶尔灵光一现,提出一个特别契合他内在逻辑链条、让他感到“优雅”或“必然”的观点时,阮溪白那双总是清澈见底、如同高山湖泊般映照理性光芒的眼眸里,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流星般的亮光,像平静无波的湖面被一颗来自外界的小石子偶然击中,激起的、转瞬即逝却又真实存在的涟漪。
这些观察,无关乎柏拉图与康德的争执,无关乎集合论悖论的哲学意涵,也无关乎课题进展的百分比。它们像一些零散的、意义暂时不明的奇异数据点,悄然存储在江宥礼意识的某个新开辟的、尚未命名的区域里。他无法用已有的哲学框架去归类它们,也无法用逻辑去清晰地解读它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它们只是存在着,带着一种固执的、不容忽视的鲜活性。
就在这时,图书馆静谧的结界被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班主任拿着一叠打印出来的文件,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灿烂的笑容,径直走进了这个平时鲜有老师打扰的安静角落。他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沉静的深潭,立刻引来了阅览区其他同学或好奇或探寻的目光。
“江宥礼,阮溪白!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班主任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但那语调中洋溢的喜悦却如同饱满的汁液,几乎要溢出来。他快步走到他们的长桌前,将那份文件轻轻放在一堆稿纸上,“校内初审结果刚刚出来!你们的课题——《观念史中的数学脉络:从毕达哥拉斯到哥德尔不完备定理》,评分位列全校第一!遥遥领先!”
他激动地用手指点着评审意见的那一栏:“看看,评审组的评价非常高!‘视角宏大,脉络清晰,论证严谨,深刻体现了跨学科思维的魅力与深度,极具创新性和学术潜力’!这可是极高的赞誉!学校已经正式确定,推荐你们课题组参加下个月的区域复赛!恭喜你们!真是为我们班,为我们学校争光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体积可观的石头,重重投入江宥礼心绪的湖面。他感到心脏猛地一跳,一股混合着惊讶、释然和淡淡喜悦的热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而阮溪白,则像是从一场深度冥想中被唤醒。他缓缓地从笔记本电脑屏幕前抬起头,脸上倒没什么意外或惊喜的表情,仿佛这个结果只是一个被成功验证的数学推论,理所当然。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份文件,语气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谢谢老师。这是基于我们前期工作质量和投入时间的预期内结果。”
江宥礼也迅速收敛了心绪,站起身,态度谦和而稳重:“谢谢老师的指导和学校的肯定。我们会认真研究评审意见,继续完善论文和答辩准备,全力备战区域复赛。”
班主任看着眼前这两个表现迥异却同样出色的学生,眼里的赞赏几乎要满溢出来,又鼓励叮嘱了几句关于复赛注意事项的话,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走后,周围那几个一直在竖着耳朵听的同学,目光变得更加复杂起来,羡慕、惊叹、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低声的议论像蚊蚋般嗡嗡响起。江宥礼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聚焦在自己和阮溪白身上的视线,其中不乏对“学神强强联合、果然不同凡响”的惊叹。他天性中对这种公开的关注带着些许不适,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想要退回那个只有思想和纸笔的世界。
而阮溪白,则似乎完全屏蔽了外界的所有信息干扰。他的注意力在班主任离开的瞬间,就已经如同被强力磁铁吸引般,重新回到了闪烁着光标的屏幕上。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些议论的同学一眼,只是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淡语调说:“初审通过只是完成了第一步验证。区域复赛的评审标准和竞争维度会更加复杂和严格。我们需要立刻开始,在答辩的逻辑链条严谨性、核心论点的可视化呈现,以及应对质疑的预备方案上,做进一步的优化和迭代。”他说话时,修长的手指已经重新悬停在了键盘上方,随时准备开始下一轮的修改和攻坚,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程序运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中断请求。
江宥礼看着他这副立刻切换到全功率工作状态、情绪稳定得像一个经过最精密校准的原子钟的样子,心里那点因受到外界肯定而产生的细微波澜,也很快被这种强大的专注力所抚平,沉淀下来。这就是阮溪白,他合作者,一个目标明确、路径清晰、永远将效率置于情绪之上的独特存在。他重新坐下,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落在阮溪白放在桌角的那只总是整理得一丝不苟的黑色笔袋上。笔袋旁边,安静地躺着一板用银色锡箔纸紧密包裹的、看起来就知其味道绝不会愉悦的东西。
下午的物理竞赛集训课,教室里的气氛因初审结果的消息泄露而明显变得有些微妙。黑板上写满了描述复杂流体运动的偏微分方程,陈老师正在讲解一种非常规的、需要极强空间想象力的解题思路。课间休息的铃声一响,宋柏简立刻拿着他的不锈钢保温杯,几步就走到了江宥礼旁边,十分熟稔地靠在了他的桌沿。
“行啊,宥礼,”宋柏简拧开杯盖,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大口,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了调侃、试探和一丝极淡酸意的意味,“听说你们那个‘文理合璧’的项目搞出大名堂了?校内初审第一,风头无两啊。”他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江宥礼摊开在桌角的、书脊上还贴着图书馆编号标签的《前苏格拉底哲学研究》,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看来你这‘曲线救国’的路子,走得比我想象中要顺得多。”
江宥礼清晰地听出了他话语底下那层不易察觉的、属于竞争者的警惕和评估。在宋柏简纯粹而激烈的竞争世界里,任何潜在的、可能分流荣誉和机会的因素,都会被他那雷达般敏锐的直觉瞬间捕捉并加以分析。那个在年级顶尖圈子里私下流传的、关乎保送资格的诱人名额,像一颗悬挂在所有人头顶的、散发着诱人光芒却也可能引发风暴的宝石,让原本相对单纯的同窗情谊与合作关系,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一丝紧张的利益考量意味。
“只是运气比较好,碰巧课题方向比较对评审老师的胃口而已。”江宥礼不动声色地合上那本哲学书,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不想,也觉得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与宋柏简进行深入探讨,尤其是涉及到与阮溪白的合作。
“是吗?”宋柏简笑了笑,那笑容却并未真正抵达他锐利的眼底,反而显得有些疏离,“我看,阮溪白在里面功不可没吧?跟他那种人合作,逻辑性和效率肯定低不了,估计连标点符号的用法都能给你们优化到最优解。”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姿态,拍了拍江宥礼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却传递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不过宥礼,哥们儿还是那句话,竞赛成绩,那才是硬通货,是敲开顶尖大学大门最实在的砖头。下个月的物理复赛,那可是真刀真枪、全国高手过招见真章的时候。别为了那边锦上添花的事情,耽误了这边关乎根本的正事。”他的话语像是一种善意的提醒,也像是一种划清界限的宣言。
江宥礼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他深知宋柏简那套建立在效率最大化基础上的逻辑体系自成一体,坚固且难以从外部攻破。他看着宋柏简转身回到自己那堆满了各种竞赛真题集的座位,重新像投入战场般沉浸进那片仿佛永无止境的物理题海,心里却莫名地、清晰地浮现出图书馆里那个安静专注的身影,想起了那双在思考时会无意识敲击桌面的、骨节分明的手,和那板看起来就知其味道定然极其苦涩的……不知名物体。
第二天午休,两人照例在图书馆那个几乎成了他们专属据点的角落汇合。阳光正好,透过窗户,在阮溪白摊开的软面抄上投下明亮的光块。他正专注地调试着论文附带的、用来展示观念史脉络的可视化图谱代码。忽然,他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从那个标志性的黑色笔袋里,拿出了一个没有任何品牌标签、通体深蓝色、质感颇佳的小方盒,默不作声地推到了江宥礼面前。
“这是什么?”江宥礼从一堆哲学史笔记中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拿起那个盒子,入手微沉,表面是细腻的磨砂质感,触手冰凉。
“巧克力。可可含量百分之八十五。”阮溪白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屏幕上那些跳动的参数上,语气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经过反复验证的实验数据,“有相关研究表明,适当摄入高浓度的可可制品,能短期提升大脑皮层的血氧饱和度和葡萄糖代谢率,对于维持长时间、高强度的认知活动状态,具有统计意义上显著的积极影响。我认为以我们目前的工作强度和脑力消耗水平,引入这个变量进行优化是合理且必要的。”
江宥礼彻底愣住了,握着盒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想起昨天下午在物理集训课上,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关于那板锡箔包裹物的疑问。所以……阮溪白是注意到了他偶尔在长时间阅读后,会下意识地揉按太阳穴缓解疲劳?还是仅仅基于对“合作系统”整体性能指标的冷冰冰的评估,认为需要补充“燃料”?他无法确定。
他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轻轻打开了盒子。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块切割得极其规整、边缘锐利、色泽深沉、散发着浓郁而纯粹苦香的黑色巧克力块。它们静静地躺在深色的衬垫上,像某种精心设计的精密元件。
犹豫了一下,江宥礼拿起其中一块,放入口中。极致的、几乎不带任何妥协的苦味瞬间在味蕾上炸开,如同黑夜降临般迅速弥漫了整个口腔。这苦涩如此强烈,以至于在最初的冲击过后,一丝极其隐微的、属于特定浆果的天然酸味,和一丝更深处缱绻不去的、醇厚的回甘,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口感细腻如丝,顺滑地掠过舌尖。这味道很特别,很不寻常,它摒弃了寻常糖果甜腻的讨好,带着一种冷静的、属于成熟世界的克制、复杂与深邃。
“怎么样?”阮溪白忽然转过头问他,镜片后的眼神里,竟然带着一丝罕见的、类似于等待实验数据反馈时的专注与隐约的期待。这细微的情绪流露,与他平日里的绝对平静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很好。”江宥礼慢慢地咀嚼着,让那复杂而独特的苦涩滋味在口腔中充分释放,它仿佛不仅仅作用于味蕾,更顺着喉咙,悄然渗入了心里某个他自己都未曾仔细探查过的、柔软而隐秘的角落。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满足感,伴随着苦涩缓缓升起。“谢谢。”他补充道,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
“不客气。是基于提升合作系统整体效率的客观考量。”阮溪白得到了肯定的“数据”反馈,便迅速转回头去,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屏幕上的代码,仿佛刚才那个递出巧克力和询问反馈的动作,只是他日常工作中一个简单的、完成了的资源调配任务,不值得过多关注。
但江宥礼看着他那故作平静、仿佛一切如常的侧脸轮廓,却敏锐地感觉到,事情似乎远没有他表述的那么简单和纯粹。他小心地、几乎是带着一种郑重的态度,将那个深蓝色的小盒子合上,收进了自己书包的内袋,像收藏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温暖的秘密。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每当感到精神有些疲惫、注意力开始涣散时,他都会悄悄地掰一小块那黑色的巧克力放入口中,让那极致的苦涩如同清冽的泉水般,瞬间唤醒有些迟钝的感官。他发现自己开始逐渐习惯,甚至开始隐秘地期待和享受这种独特而强烈的味道,以及它所带来的、那种与阮溪白紧密相关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