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研究工作继续向深处推进,围绕着哥德尔定理与分析哲学的回应部分进行着激烈的讨论和修改。然而,两人之间互动的模式,却在许多不经意的细微之处,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江宥礼会在阮溪白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长时间忘记喝水之后,不动声色地拿起他的水杯,走到图书馆角落的饮水机旁,将他手边那杯已经彻底凉透的白水,换成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再轻轻放回原处。阮溪白则会在江宥礼为了佐证某个观点,费力地回忆某本生僻哲学著作的具体出版信息或章节内容时,默不作声地快速操作电脑,调出该校或相关合作机构的电子图书馆检索页面,手指在触摸板上飞快滑动,然后将精准定位到的、可能用到的章节PDF链接或数据库入口,简洁地发送到江宥礼的邮箱,附言通常只有一个词:“参考”。
他们依旧会争论,为了一个关键概念的界定范围,为了某一段论证的逻辑强度是否足够支撑结论。但那些曾经带来冰冷对峙和隔阂的争吵,如今过后,却不再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僵持。往往是阮溪白会沉默地撕下一张便签纸,在上面写满清晰而严谨的数学演算过程或逻辑真值表,然后推到江宥礼面前,试图用更形式化、更精确的模型来支撑和阐明他的立场;或者是江宥礼会在图书馆浩如烟海的藏书或在线学术数据库中进行一番新的挖掘,找到一篇相关的、可能被忽略的哲学论文或思想史研究,指出其中可能存在的、能够丰富或修正他们论证的潜在脉络。他们像是在进行一场永不停止的、却又让双方都暗自感到兴奋与满足的、高水平的思维博弈与碰撞。
江宥礼那本哲学笔记本的最后几页,原本用于记录零星灵感和观察的边角空白处,关于阮溪白的记录变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偏离最初那种带有研究性质的、试图归纳总结的冷静笔触:
·“10。25:观察到他对甜味物质的耐受度似乎极低(对比:拒绝了我递过去的果汁软糖),但却能面不改色地接受浓度高达百分之八十五的可可制品。味觉偏好图谱呈现极端化特征,可能与神经系统的reathway(奖赏通路)特异性有关?还是纯粹的习惯?”
·“10。28:今天下午突然降雨,他进门时,肩胛骨位置的衬衫布料颜色明显深了一块,头发也湿了几缕。他不喜欢这种由外部环境带来的、不可控的潮湿感,眉头蹙起的时间比平时思考时长了约零点五秒。”
·“10。30:争论关于‘直觉’的定义时,当他内心其实觉得我的类比有启发性、但嘴上出于逻辑严谨性不愿立刻承认时,会无意识地开始转笔,转速明显比他深度思考时的桌面敲击频率要快,且笔迹轨迹更不规则。”
这些记录,不再试图去分析、去归类,更像是一种单纯的、带着某种隐秘愉悦和温度的细致描绘,仿佛要用文字为那个独特的侧影填充上越来越丰富的色彩和细节。
而在阮溪白的软面抄上,那些关于江宥礼的、原本纯粹功能性的“备注”和“元数据”,其性质和表述也悄然发生了耐人寻味的变化:
·“备注更新:实验性干预发现,在其长时间阅读后提供温度约四十至四十五摄氏度的温水,可有效缓解其观察到的眼部疲劳症状(揉太阳穴频率下降),间接提升后续共同讨论的质量和效率。建议纳入常规协作流程。”
·“行为模式观察扩展:其对非逻辑性表达方式(如隐喻、类比)的接受度与容忍度,在非核心工作时段(例如共同从图书馆步行至食堂途中)呈现出统计学上的显著提升。可利用此时间段进行一些需要发散思维的初步议题探讨。”
·“合作效能数据分析补充:协同工作效率持续高于独立工作效率的算术平均值,且差值呈缓慢扩大趋势。原有‘思维模式互补性’假设仍需为主要原因。但补充观察:工作环境的综合舒适度(变量包括但不限于:光照强度与角度、环境噪音分贝值、环境温度稳定性,以及……合作伙伴的情绪稳定性和非言语互动积极性)是影响最终输出质量的重要调节变量。”
他依然在使用数据、分析和优化框架,但那个冰冷框架里所填充的具体内容,却越来越明确地、不容置疑地指向一个特定的、鲜活的、对他而言意义愈发重要的个体——江宥礼。
一天晚上,他们因为一个关于“直觉在重大数学发现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的核心论点,再次争论到很晚。等终于达成一个阶段性的共识时,才发现早已错过了学校食堂最后的供餐时间。两人饥肠辘辘,只好收拾东西,来到校门外一家通常营业到很晚的、灯光油腻的小面馆。
面馆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充满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食客们吸溜面条的声响和老板中气十足的吆喝。这与图书馆那个被知识与静默统治的王国,是截然不同的、充满烟火气的两个世界。他们面对面坐在靠墙的一个狭小卡座里,膝盖在桌下几乎要碰到一起,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身上带来的、室外微凉的夜气和图书馆特有的纸墨气息。
阮溪白看着眼前这张泛着油光、边缘有些磕碰的桌板,和桌上那捆粗糙的一次性筷子,眉头几不可见地、但确实地蹙了一下,那双习惯于触摸键盘和精装书封面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半秒。但他最终还是动作利落地拆开了筷子包装袋,将它们分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餐巾纸上,姿态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仪式的整齐。
江宥礼看着他这副努力适应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环境、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勉强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胸腔里同时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的心疼。他自然地伸手拿过桌角的塑料热水壶,熟练地烫洗着两人的碗筷,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家常的随意。
“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个。”阮溪白看着他熟练的动作,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意外。
“这没什么,”江宥礼将烫好的、还冒着热气的碗筷推到他面前,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家常便饭而已。又不是每个人都活在绝对无菌、恒温恒湿的实验室里。”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的调侃。
面条很快被端了上来,粗瓷大碗,汤色浓郁,上面堆着几片牛肉和翠绿的葱花。蒸腾而起的热气瞬间模糊了彼此的眼镜片,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道摇曳的、白色的帷幕。他们隔着这片氤氲的白汽,一边吃着简单却暖胃的食物,一边竟然继续着刚才在图书馆里未尽的讨论,只是语气都放松了许多,不再有辩论时的紧绷,偶尔还会夹杂几句对某个严苛老师或者令人头疼的课程作业无关紧要的、带着学生气的吐槽。
在这个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嘈杂而温暖的小小面馆里,坐在阮溪白的对面,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同样起雾的镜片,江宥礼恍惚间觉得,他们之间那层由哲学思辨和数学逻辑共同构筑的、坚固而透明的壁垒,似乎被这人间烟火的热气融化了一点点,变得柔软而具有了温度。他看到了一个更具体的、更生活化的、也会对环境有所挑剔但会选择努力适应的阮溪白。这个发现,让他心里某个地方变得异常柔软。
而阮溪白,则在氤氲缭绕的热气中,看着对面江宥礼被熏得微微发红的耳廓,和他低头专注地吹凉面条时,头顶那个随着动作若隐若现的、看起来格外柔软的发旋,心里某个一直用于处理逻辑运算和模式识别的区域,似乎第一次产生了一个极小的、无法被立即定位和修复的系统误差。这个误差导致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个持续输入的、带着干扰性的视觉信号,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分析口中面条的咸度、韧度和汤底成分上,却发现连味觉传感器的反馈数据,也变得有些失准和混乱,无法像平时那样给出清晰客观的报告。
回去的路上,夜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轻轻拂过他们因室内热气而有些发烫的脸颊。路灯昏黄,将两人的影子在身后的人行道上拉得很长,时而因步伐一致而紧密交叠,时而又因细微的错位而短暂分开,像两个纠缠不清的隐喻。
“今天……”阮溪白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只有远处车辆驶过声音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回响,“谢谢你的面。”
“不客气。”江宥礼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口袋里那个装着黑色巧克力的、质感独特的深蓝色小盒子,冰凉的金属盒角硌在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下次,”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未经计划的冲动,“或许可以试试我爸妈他们大学后门的那家小馆子,据说他们的哲学鸡汤汤底,是真的用熬不下去的哲学系学生们的旧讲义当柴火熬的,喝了据说能大幅提升批判性思维能力。”
他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耳根微微发热。这完全不像他平时会说的、带着明显玩笑和夸张色彩的话。他几乎从未对任何人用过这种语气。
阮溪白也明显地怔住了,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江宥礼。路灯的光线在他沾了些许灰尘的镜片上反射出细碎而朦胧的光芒,让人一时间看不清他镜片后那双总是过于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绪。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江宥礼,看了好几秒钟,时间仿佛被拉长。然后,在江宥礼几乎要以为自己的玩笑过于拙劣、让对方感到不适时,他看到阮溪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生涩的,但确实真实存在的、微小的笑容弧度。
“数据不足,无法验证该传闻的真实性。”阮溪白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类似气音的波动,“但基于尝试新变量的原则,可以将其列入备选实验清单进行后续评估。”
那一刻,看着阮溪白脸上那昙花一现的、生疏却真实的笑容痕迹,听着他这依旧充满阮氏风格、却分明包裹着不同内核的回答,江宥礼觉得迎面吹来的、带着凉意的夜风,忽然之间变得无比温柔,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拂过脸颊,一直熨帖到心里去。
一个新的、无形的坐标系,已经在无数次思想的碰撞、无声的关照和共享的时光中,悄然建立起来。它的原点,不再仅仅是那个名为《观念史中的数学脉络》的冰冷课题,而是变成了“江宥礼与阮溪白”这个不断变化、不断丰富的二元系统本身。x轴是随着时间推移而日益增长、细腻入微的相互了解,y轴是那难以用逻辑解析、却日益清晰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吸引。而那些散落在笔记本边角和生活间隙里的、看似无关紧要的观察笔记和冷静备注,正是这个崭新坐标系上,一个个正在悄然浮现的、带着温度与光亮的点。他们或许尚未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共同绘制一幅怎样的、前所未有的情感函数图像,但手中的笔,早已在心的驱使下,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