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爱的自然本性
最难的还是焦最婵,刚生完孩子不到半个月,按农村的习惯还不能下床呢,听到了丈夫跟父亲和兄弟打架的事,就不能不找到“焦家楼”劝慰父亲和兄弟。安国不在,父亲和母亲似乎也正在商量她和郝武长的事,面色阴沉?
她因大出血和早产,身体还十分虚弱,脸容苍白,神色哀怨。
焦起周看着也心疼。最婵是无辜的,可要治郝武长却又不能不伤害到她。事情是怎么一错再错地弄到了今天这一步呢?——不该收留他,一收留他还可以赶走他;二不该把女儿嫁给他,——嫁给他还可以离开他;三不该跟他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再离婚就难了,那会在这场错误中又多了一个受害者……但郝武长已发展成焦家医院里的一个大毒瘤了,不下断臂疗毒的狠心,就难以医好这已然入髓的沉疴。
焦起周沉吟良久,狠狠心抑制住自已心内的愧疚,以当断则断的口吻对女儿说话了:婵儿,新医院开张后事情这么多,我真对付不了郝武长这个杂种了。今天要不是正赶上有人拉架,咱们家就得出血祸,我和你弟弟准有一个会伤在他手里。这个人心黑手辣,野心又大,张口就要咱一半儿的医院,还想着咱焦家的秘方。他对咱焦家人和医院的威胁太大了!你看怎么办呢?能想个法子带着他离开医院吗?
焦最婵一时没有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实际上她站在焦家和郝武长之间已经无能为力了。刹那间心灵空寂,现出一种幽幽的落寞——真正的苦痛就是说不出的这种。
看到女儿的样子,武桂兰眼圈红了。女儿嫁个好男人,当父母的就多了一个儿子;女儿嫁错了人,他们等于失去了女儿。她拉过女儿的手,心里充满内疚:把你嫁给这样一个恶棍,是我跟你爸的责任。刚才你爸说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并不是在气头上冒出来的主意。我们想了好长时间啦,要不怎么办呢?叫你离婚吧,他毕竟是你孩子的父亲,难道真的就让孩子一生下来没有爹?我们也怕逼急了这个畜生狗急跳墙,对你们母子下狠手。不离婚吧,咱们医院再兴旺也经不住他这个败家子搅啊!想来想去就只有让他先离开医院,你带着他离开以后自己再慢慢地回来……
焦最婵心里的滋味没法提了,既然父母也承认选择了郝武长并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还要让她一个人承担全部后果呢?可她生来就不是一个会埋怨父母的女儿,她现在惟一能埋怨的就只有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抗婚呢?弟弟最初在婚姻问题上受到的压力比自己还要大,为什么就能顶住呢?千错万错是自己的错,这种事情上的错误,无论责任在谁,倒霉的只能是自己,谁也代替不了。在她的婚姻里,好像饱和着一个女人全部的和最后的不幸。
此刻她心里苦得如毒蛇咬心,却当即就答应父母,会很快搬出医院去单过。
答应父母很容易,可搬到哪里去呢?在运城那么容易就能找得到房子吗?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女儿正在哭,她一边给女儿喂奶,一边打量屋里的东西。哪些是属于自己的?哪些能够带走?打量了半天才发觉,并没有多少东西可带,她不禁悲从中来。就要离开娘家自己单立门户过日子了,可她有过自己的家吗?哪里又将是她的家呢?
没有,她根本没有家。这许多年来,她和焦家的人都是把医院当家的,现在要离开医院了,她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孩子。因为有了孩子,看起来似乎有个家了,她也不得不尽力装得像有个家的样子。
下午,郝武长回来了,进门就嚷:快收拾东西,车在外面等着啦。既然你爸爸卸磨杀驴要赶咱们走,咱也就不必再赖在这里了。
在他们眼里还算能值点钱的东西,就是**铺的盖的和几件衣服,由于天气暖和了,太厚的东西用不着带,先放在医院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父亲要赶他们走,却未必会绝情到连他们的东西也一块儿给扔出去。于是,最婵就只把眼下用得着的零七八碎的东西敛吧敛吧,装进一个大提包里;把褥子、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孩子的尿布捆成一个铺盖卷,让郝武长先拿着走了。
丈夫一离开房子,焦最婵就哭了。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和委屈,自己何罪之有,却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她有一种被父母抛弃和驱逐的感觉,没有人来送行,也没有人来挽留,更没有人问问她打算去哪里,今后以何为生。也许医院里没有人知道她会这么快就离开,更不会相信郝武长没有达到目的就能这么轻易地离开医院。连焦最婵也没有想到郝武长居然还有这份囊气,说走就走,这又让她暗自庆幸。如果他跟父亲犟上了劲,你叫我走我就偏不走,跟你赖上了,不答应我的条件就搅得你鸡犬不宁,谁又能把他怎样?所以,焦最婵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既然自己已经被遗弃了,就像个被遗弃的样子,灰溜溜地悄悄地离开就算啦……
这有点逃难的意思,最可怜的还是婴儿,刚出世十几天就尝受颠沛流离之苦。她把孩子包裹得很严实,也把自己的脸用纱巾遮盖起来,不是怕受风,而是怕让别人看见自己哭……她怕碰见人,又希望能碰见人,让人能对她的处境有所理解,能说上几句公正的或知疼着热的挽留话,让她离开得不要这么孤单,这么凄惨。她失望了,亲的热的没有看见她,看见了她的没有格外注意她。她很轻易地就出了医院的大门,上了郝武长找来的出租车。
这是她父母开的医院,她也在医院里为许多人看过病,护理过他们。现在轮上她需要同情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愿意认真地看看她,想认出她。人在热闹的时候似乎觉得有许多亲人和朋友,其实只是一种错觉。到你真正需要关怀的时候才会发现,你谁也靠不上,只有孤身一人在世上行走。
出租车开到运城的郊区,停在离一条土路不远的一排小N房子前,郝武长下车拿着东西,让最婵付了车费。他打开了其中一间小屋的门,带头先钻了进去,然后招呼最婵:进来吧,你别看它破,总也比王宝钏的寒窑强多了。王宝钏在寒窑里一住十八年才熬出头,你也在这里边慢慢地熬着吧!焦最婵抱着孩子走进屋子,黑糊糊有一股呛鼻子的霉味儿,她返身推开了小窗户,才看清迎面是一铺土炕。炕上却没有席子,炕下面放着一条板凳,一张一溜歪斜的旧桌子。焦最婵真正有了落难的感觉,小时候跟父母在矿上住过的菜棚子都比这个强。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她浑身疼痛,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这样的屋子不收拾一下又怎么能住人呢?她只好把孩子交给郝武长,自己先打开铺盖卷,把裹在外面的塑料布垫在炕上,然后再在上面铺褥子……将炕收拾好就可以上去歇一会儿了。
她浑身酸疼,接过孩子就上了炕,然后问郝武长:这里有水吗?
有,别看在运城的边儿上,还是自来水哪。做饭在对过那间小屋子里,里面有煤炉子。郝武长对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房子似乎很是得意:你可别小瞧这个地方,来这儿租房住的什么人都有,有结婚没有房的,有私奔的、同居的,有钱的学生谈恋爱没地方去,也在这儿租间房子,有在城里干活儿的外地人,还有打野食、开窑子的……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可不能乱开门,别让哪个野男人钻进来占了你的便宜……
焦最婵听得恶心:你怎么找了个这种地方?
你想住啥地方?以咱的经济条件,租得起城里的好房子吗?郝武长斜睨着眼睛歪撇着嘴角:我找这个地方还有一个打算,等时机成熟了,就要在这儿开个展览会,或者是记者招待会,把以前跟你爸做过对的人都请来,让全运城的人都来看一看,你爸爸妈妈开医院发了财,却把给自己盖医院的女婿,在医院当大夫的亲女儿赶到这种地方来住。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不把你焦家搞臭了就不是人!让你爸开不成医院,也当不成正人君子。除非他来求咱搬回去,嘿嘿,到那个时候,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焦最婵毛骨悚然,如见鬼魅。眼前站着的郝武长,眼神邪恶,性情歹毒,他根本就不是人。所以他从来就不懂得爱别人,也不怕别人,肚子里装着的都是恨!而恨,永远都比爱强烈,感觉更深。
其实,郝武长租这儿的房子还有一层打算,焦最婵不可能忍受得了这样的条件,时间一长她自会去跟她的父母理论。只要她跟父母闹翻了,他的机会也就来了。他相信焦最婵行医这么多年,既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焦家的秘方肯定也知道。只要她肯单立门户跟她老子对着干,照样能发财,至少也可以逼得她父母让步……
只凭刚才一番话,不就把她吓得不敢吭声了?她肯定也会把这番话转告给她父母的。郝武长把一只手伸到最婵眼前:
拿来。
最婵一愣:什么?钱哪!还能是啥?
什么钱?我哪儿来的钱?
甭蒙我,我们离开医院,你爸爸妈妈再没有良心也不能不给你点儿钱!
你没看见,我们走的时候家里人都不知道哇!
那还有我呢,为你们家干了这么多年,就是一个小工儿不干了,也得给辞职费呀!你算什么辞职?你是被开除!
郝武长突然扑过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脖领子,生生地把她从炕上揪了起来:告诉你,从今往后跟我说话要客气点儿,再在我面前替你那该死的爸爸妈妈说话,说一句我就打一顿。在这个地方就是打死你也不会有人知道,前后都是菜地,挖个坑儿就把你给埋了,人不知鬼不晓!
他说完用力往前一推,焦最婵狠狠地摔在炕上,险些没有砸到孩子。
她经历这样的打骂已经习以为常了,既不挣扎反抗,也不对他的暴虐和残忍表示出特别的惧怕,甚至连痛苦的感觉都麻木了。
郝武长又叮了一句:你拿不拿?
你要钱干什么?
谋生啊,我要去学开汽车,将来跑运输,能挣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