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歇,王府偏院的窗纸还是潮的,灯芯烧到细处,火光像一枚针稳稳地扎在桌面。
内廷稽核司临时的小屋被改成“复盘室”,案上只有四样东西:流程简表、事实笔录、证据保全箱的副钥、一小碟梅子干。门闩落下,外头阿绣守着,不许闲人靠近。
貂蝉袖口挽到臂弯,开门见山:“复盘只问三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改什么。今天不找人背锅,只找流程的洞。”她把石笔在案角轻轻一点,像敲开一段节拍,“开始。”
两名女官把“时间线”铺在案上——从“礼台停工复核”到“换防预演”,从“竹哨婴啼”到“血袋冲击”,再到“石心出土”和“论功行赏”,每一环的时刻、地点、在场人、处理人、印记落款,都写得像账。廷尉的抄录手补充了“拆梁记录”,御史的小吏放了封条样本和投箱的统计:匿名二十七,实名六,虚构三,已查实十六。
“先把‘草蛇灰线’找出来。”貂蝉看着那条时间线,像看一张跳动的心电图,“所谓灰线,是看似无害、实际贯穿对手意图的迹。”
第一条,石心埋得浅,刻文过新;第二条,血袋里有脂粉香灰,来自内城某家香铺的香方;第三条,太学生长文与礼监木牌被划几乎同刻;第四条,“暂行兵法细则”的附注印位低半分;第五条,二掌柜“失踪—抛河—塞纸团”。
“它们来自同一条供应链。”貂蝉把石笔在图上连线,“钱,墨,声,笔,撒在不同点位,指向同一只手。”
“钱——赌馆的水头;墨——香铺的香灰;声——竹哨;笔——文房的加注。”阿绣跟着念,“四件都是‘小东西’,拼起来就是‘大叙述’。”
“对手不追求‘一锤定音’,他追求‘反复耳顺’。”貂蝉把“叙述”两个字圈出来,“他要让人记住‘禅’这个字,而不是记住我们的流程。解决他,不靠反驳,靠把‘可猜’变‘可见’。”
她指了指“附注”的拓印:“这行字不是同刻同印,‘暂’字墨深,‘交回’二字墨同,印位偏低,印泥粘性与正文不同。文房里有一只手,善隶书,左挑短势,擅在‘脚注’里动刀。”
廷尉抄录手想了想:“尚书部文房,善隶书者有三。一个写‘柳’字左旁不收笔,一个签‘延’字常少一横,一个爱用松烟墨并且印位偏低。”
“松烟墨。”貂蝉挑眉,“香铺的香灰里也夹松烟。松烟出于市南‘颂墨斋’。”她把“墨”连到“香”,“香铺与‘颂墨斋’有供货关系,‘颂墨斋’又卖给文房。灰线在墨里。”
“敢去查幺?”御史小吏试探。
“不是‘敢不敢’,是‘怎么查’。”貂蝉把石笔一顿,“第一,不查‘人’,查‘流程’:查‘供墨台账’——某日何物、何量、何价,由谁签收;第二,‘双轨’:一份走御史,一份走尚书自查;第三,‘回执’:查到的差错,不报人名,先报流程问题。逼他们先自我披露。记住,我们不抓‘坏人’,我们抓‘坏流程’。坏流程一暴露,坏人自己冒出来。”
她说话时,胸口那一下冷又冒上来,像有人从里头拽走一点热。她把梅子干塞到舌根,酸意生津,把人从“机器状态”拉回来。情感剥离在她体内一点点往上爬,她必须一直提醒自己:别让麻木代替判断。
“第二件,”她看向礼监三人,“木牌被划,说明你们站对了位置。也说明对手在试探‘民监’的社会信用。下一步他会做两件:一,抹黑‘礼监拿钱说话’;二,制造‘流程繁文伤人’的个案。”
老匠头眉毛竖起:“姑娘放心,我这把年纪,拿钱也拿工钱,拿脏钱我手会抖。”
“不是你会不会拿,”貂蝉笑了笑,“是要让所有人‘看见你没拿’。”她转身对两名女官说,“给礼监做一张‘透明账’——每月津贴、值日、检查项、签名,贴在庙前;再做一张‘流程时间成本表’,写明复核用时、等待用时、返工用时,贴在工坊口。把‘繁文’拆成‘数字’,数字一出来,‘伤人不伤人’就不靠嘴。”
阿绣记得飞快:“是。”
“第三件,军。”她看向廷尉和御史,“名籍对账流程,三家每月一核:军中、尚书、廷尉,核对差错后自我披露。军中士卒的‘抚恤申请’改成白话,张贴于营门,由识字兵代填。‘听不懂’是最大的腐败空间。”
御史和廷尉都点头。抄录手抬眼:“姑娘,若对手在你司里埋‘假证’?”
“那就先把‘假证’变不值钱。”貂蝉把石笔点在“证据保全箱”的图上,“加一道‘双封绳’,外绳御史封,内绳廷尉封,开箱须两印齐;再加一个‘水印编号’,每张纸的水纹不同,我们自己存‘水纹簿’。入箱者得回执号,三日内按号公开答复。你让造假者知道,‘匿名’并不意味着‘无轨迹’。他就不敢用高质量的假。”
她停了一下,抬手指向时间线最前的一处不起眼的小点——“二掌柜”。
“他还活着。”阿绣立刻接话,“已口供。写了谁给钱、谁递袋、谁教他塞血袋。”
“他的口供还不够。”貂蝉摇头,“他是‘执行’。我们要的是‘供应链’。从他往上,有‘苎麻袋匠’‘香灰小贩’‘市南墨铺’‘文房签收吏’‘太学生脚夫’——每一环的‘微小利益’和‘心理动机’是什么?你们分别去做‘非敌对访谈’:不问罪,问生活。先救,再取。”
御史小吏拱手接命:“谨记‘先救’。”
“最后一件,”貂蝉吸了口气,眼里光更冷,“叙述权。”
她把时间线翻过去,露出一张空白的纸,亲手在上面写:“《问礼手册》——给城里人看的十个问题”。第一条:礼台干什么用?第二条:净礼是什么?第三条:证据保全箱怎么用?第四条:礼监是谁?第五条:暂行兵法细则的三件事……每一条都是一句白话,后面留一个小方框,写“已阅”。
“印一千份,庙口、茶肆、营门、药铺各放十摞。”她说,“叙述不是反驳它,是让千百个普通人手里有一句话。李儒要做‘讲故事的人’,那我们就让‘每个人’做自己的一句话。”
“姑娘,”廷尉抄录手忍不住道,“你象是在给这座城做‘系统’。”
“系统不是冷字。”貂蝉笑了笑,“系统是让人不至于再被‘聪明’压住。”她看了一眼那碟梅子干,把笑意收回去,“好,复盘第一轮到此。第二轮——兵推。”
她把“时间线”倒过来,像棋盘一样推向众人:“我们分别扮演对手,找我们的‘薄处’。”
她先说:“如果我是李儒,我会做四击:第一击,抹‘女相’;第二击,逼‘流程’扛‘人祸’,用一个工伤去讲‘繁文误人’,对准礼监;第三击,往稽核司塞‘假证’,逼你们自己打你们自己;第四击,从吕将军旧部里翻出一件‘并州旧案’,拿‘旧账’去打‘新细则’。”
吕布的影子在纸窗外一晃,阿绣去开门,他推门进来时一身夜气,像刚从雨里走回来。他没有坐,只沿墙立着,听她给自己提“旧案”。他挑了下眉,没说话。
“破法。”貂蝉继续,“第一击,‘女相’,我们继续把‘名’留给流程,让‘流言’无处着力;第二击,工伤,我们提前给礼监配‘工安’流程,伤了谁,先救谁,赔付标准贴出来,‘繁文伤人’就变成‘工安上墙’;第三击,假证,用‘双封绳’和‘水印簿’,同时设‘虚假陈述重罚’;第四击,旧案,我们请尚书部公布‘名籍对账误差率’,把‘新细则’与‘误差下降’绑定,旧案变旧闻。”
她把每一招都写在纸上,像给对手递一张“保单”。吕布终于开口,声音低而稳:“你给我的,是分类帐。”
“是。”貂蝉看他,“你继续把刀放在鞘里,我替你把账做出来。”
“那你要什么?”
“我要‘节点’的护身。”貂蝉把“名单”推到他面前,“内库小吏、厨房管账婆子、琴律弟子、司礼老嬷嬷、礼监三人……他们说话才是‘城里话’。你给他们在外头的平安,我给他们在里头的‘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