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细得像从天上拆下来的线,缠在屋檐上不肯落地。
王府内堂点了两列灯,灯焰稳稳,不是为了热闹,是为了把“论功行赏”四个字照得清清楚楚。
貂蝉在偏廊停了一瞬,指腹从袖内摸过一支小小的石笔,象是在心理上把“清单”两字写了一遍。她前世最怕的会,叫“年度述职会”。功劳被切片、被归集、被标注到正确的男人名下,自己那一栏写着“辛勤付出”。辛勤,不算数。今天,她不去抢“功”,她要给“功”装上秤。
内堂坐次分明:王允在正首,右列太常、御史、廷尉、尚书诸曹;左列军中代表为首的是吕布,后排还有校尉数人。堂下摆着三方公示牌——礼器修复清单、复核签名表、暂行兵法细则摘要。字样端正,印章齐备。是她要求按“会前资料”放出的。
王允开口,笑意温润:“南郊风波,赖诸公协力。今日只议两件:一是论功行赏,二是确立常行之法。”
“按流程。”貂蝉在心里替他补了四个字。她目光掠过对面的吕布,他穿甲不披,整个人像一面收紧的鼓,音不会走调。她轻轻点头——这是他们的默契:会场上,刀入鞘,话入格。
尚书主事先宣读“功次”。他用的是工整的官腔:“首功——清议倡议、上请诸司合议;次功——太常修礼、御史对账、廷尉草细则;三功——骁骑将军换防平稳、军纪整肃;其余功劳,另有赏银若干、褒衣若干。”
貂蝉听到“首功”两个字,唇边的笑意稍冷。清议倡议,写的是抽象的“气”;修礼、对账、细则、换防,是具体的“货”。把“货”压到“气”下面,看似雅,实则是“叙述权”的一次偷梁换柱。
她不急。等尚书宣完,她才向太常微微一倾身。太常会意,清清嗓子:“谨提一项——礼监三人,民间匠头,三月轮值三次,立功可见。请列入‘三功’之末,庶使制度之功有‘人’可指。”
御史也接声:“证据保全箱启用以来,收匿名线索二十七件,查实十六件,皆在流程机杼之内。臣请立‘流程有功’一条,赏银不多,只为示褒。”
王允看向尚书。尚书犹豫一瞬,但看见公示牌上那一排排签名,又看了看堂下的士民代表——今日特许旁听——便点头:“可。”
第一处秤,压回去一点。
王允笑意更深:“军功何如?”
吕布起身,抱拳,声音极简:“按细则换防,两日,人未伤,刀未出。末将请为冬令预备:军中寒具、伤残抚恤、守城粮秣三项,列入赏格。赏一人,不如赏制度。若许,则以此为‘军功’之回报。”
这套话说得干净利落,不求金、不求爵,只求制度。堂下人心一动——这才叫“功”。王允抿了抿唇角,权衡了一息,笑道:“骁骑将军识大体。尚书,记。”
第二处秤,放稳。
就在此时,李儒缓步进堂,笑容像雨后的青苔,润而不腻:“诸公,今日喜事,某携一纸‘善后议’。论功行赏,宜有‘褒’亦有‘抚’。内廷治事有功者,宜得名分以慰。”
他“善后议”三个字一出,身后小厮便捧上锦盒。锦盒盖子开合之间,绣纹绰约,极像一枚温柔的陷阱。李儒笑:“王公贤达,内廷某人治事有方,愿以‘义女’名义收录王门,赐以‘内赞’之职,俾便调度内外。”
话说得漂亮——把貂蝉变成“名正言顺”的内赞。名正,身归;言顺,可调。堂上诸人心里有风过:这算赏还是笼?太常微微侧目,御史低头理带,尚书眼神一闪,王允手指在袖中轻轻一点——满意。
这是“匕”。不是杀人的匕首,是切分人的刀:把制度之功切回“人身”。她很熟悉这种力道。前世有一次项目救火后,老板在台上说,“她很辛苦,升为我助理”。升迁,是礼盒;职位,是笼子;权力,归他。
貂蝉不看锦盒,只看牌子。她起身,声音不高,却稳:“某非贤,惶恐。然今日所功,在流程,不在人。若以人身奖流程,恐后世效此,以为‘善治之道在于得美人’。”她垂眸,语调平直,“臣妾请以‘内赞’之银,移作‘流程奖’:礼监津贴、证据保全箱之守、军中抚恤之首批银。若必立名分,请立‘内廷稽核司’,以文书上印为准,三月试行,归尚书部考核。”
她把自己的“名”换成一个机构的名。她把“奖给我”的势,改成“奖给制度”的势。她没拿刀,却把刀从锦盒里拿走了。
有人倒吸气。话说到这程度,反对要付出的政治成本就很高——你总不能当众说“我就要把一个女人收编成‘内赞’而不愿意给民间礼监两文钱”。
王允的笑略微僵了一寸。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狭隘,于是把风度沿着袖口抚了抚:“姑娘高义,某从之。内廷稽核司,暂设。试行三月。”
第三处秤,立成。
李儒的眼神却更温了,象是看见了猎物跳过一根他预先设立的横木,正准备去迎接下一根:“姑娘以制度自持,令人钦佩。只是‘司’未有官员编制,何以行使‘稽核’?”
貂蝉把答卷递到他手心:“借太常两名女官挂名,以‘文簿校对’入门;借御史一名外放吏为‘外查’,借廷尉一名抄录吏为‘证据保全’专员;三月内不涉案、不干政,只校流程。”她顿了顿,“若未过效,三月后撤。”
她把路画得短、窄、可控。短,就不会吓着权力;窄,就不易横冲直撞;可控,就能被“评估”——评估,正是现代人最熟悉、也最不能拒绝的词。
王允点头:“准。”
尚书提笔,落下“准”字,抬手换朱砂盖印。就在这时,貂蝉的目光掠过那张“暂行兵法细则”的赏格附注,心里一凛——字体、版式、印位,她看得比旁人细。附注第二行的“暂”字,墨色比正文深半分,钤印下缘有一丝轻微的拖影,与尚书平日用印的“手感”不同。她俯身走上一步,指尖捻着石笔轻轻一敲边角:“尚书,此处附注可否再读一遍?”
尚书微讶,照读:“暂行兵法细则,期三十日,期满交回校兵之权,由尚书部复议。”
堂上一静。交回——把“堰”变回“沟”。三十日,是把权力掐了脖子的时间阀门。吕布眸光一沉,指节绷紧——他刚刚提“抚恤与寒具”,对方回以“限期交权”。这是第二把“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