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在台下转了一圈回来,低声道:“人散了一半。还剩看戏的,和看你的人。”他盯了她一眼,“你这个‘净礼’,比杀两个带头的更稳。”
“杀人只叫一时肃静,净礼能把‘天’写成‘规矩’。”貂蝉望向他,“你今天的人墙,站得很好。记住,堰要会泄洪。把人留出口,是为了不逼他们去别处爆。”
吕布沉吟,点了一下头。他忽然笑了一下,“你这样说话,让人以为你在我军里当过‘军规官’。”
“军规官不爱我这张嘴。”貂蝉也笑,“我爱流程。”
雨意压了下来,天色比人心还低一层。太学生那头又换了个嗓门尖利的年轻人,抖着袖子念长句:“礼者,廉也;禅者,权也;廉权不分,则天下之乱——”声音响到一半,茶肆里相对坐着的礼监把木牌往桌上一摆,什么也不说。周围人“噗嗤”一笑,有人指着木牌:“民间监礼,这个好。”长句顿了一顿,读的人喉咙有点干。空话遇到牌子,像纸扎人遇到雨。
净礼一遍、二遍、三遍。一板一眼,声色归位。人群散了七成,留下的那三成有两类:连看三遍还不甘心的,和想把故事带回去讲赚一碗酒的。御史台在公示旁盖了第二枚印,宗正也派人来押符。三枚印在牌上像三条轨,轨一有,车就不容易翻。
回府的路上,王允叫住了貂蝉。他把御史和太常的两份公文并着放在案端,眉梢自得:“今日之事,措置得当。我早料得邪祟之流会出招,便先命太常备了‘净礼’——”他顿了顿,温和地看她,“你辛苦了。”
貂蝉恭谨一礼:“大人英断。”
这是她前世最熟悉的戏码。大型故障压过来的夜里,是她一层层把系统捞起来,到了晨会上,男上级握着遥控器,把她的方案说成“团队决策”,把她的熬夜说成“大家辛苦”。她看着那张被打了粉的脸,心里像有人把一块冰贴上去——冷,是“情感剥离”推进了一寸;疼,是“意难平”又翻醒一页。
她深吸一口气,压住两个世界的错位。“大人,”她抬眼,语调平直,“今日用的流程,不妨请尚书署印为《礼台紧急处置条》,试行三月。若能写进文书,就不必每回靠‘英断’。”
王允轻笑,眼底却闪过一丝不耐——制度约束的是别人,也约束自己。他把笑按回去,“依你。”他挥手,“去歇。”
出了正厅,阿绣小声:“姑娘,您……还好?”
“酸的。”貂蝉道。阿绣立刻递梅子。酸味一过舌根,人像被拽回身体。貂蝉捏着核,忽然笑了笑:“前世挨过一次‘抢功’。今世我不纠缠功,我盯合规。争功易败盟,争章程易巩固。”
“可心里不舒服。”阿绣懂她。
“不舒服,把它写进章程。”貂蝉自嘲地眨了眨眼,“‘处置条第三款:任何应急处置须明示责任人列表’。我不要掌声,我要名单。”
黄昏又压了下来,雨意到夜里成了细线。南郊礼台经过三遍净礼,木身吐出的香气干净了许多。灯下,人影稀薄,却传来一阵急脚步。礼监中的年轻匠头提着一只布包,喘着气道:“姑娘!那二掌柜——被人丢在河里救上来,还活着!嘴里塞了纸团,上头写‘禅’。”
“活着,就有路。”貂蝉起身,“按‘救助优先’。先找太医看肺,再由廷尉做口供。御史台派人做‘事实笔录’,三处印记并列。再——”她顿了顿,“找他的老母。把热粥端在床边。”
匠头去了。阿绣看着她,“姑娘,你救了人。”
“救人,是为了让‘证词’不被恐惧扭曲。”貂蝉淡淡道,“我们不逼人说真话,我们替他清掉说真话的障碍。”
深夜,吕布到了南郊。他没带随从,雨线落在他肩头,像几根丝线挂着。“明日城门再换一次岗。”他说,“我打算再多一条:口令错两次,不罚,第三次再罚。把犯错的‘羞’变成‘改正的机会’。你说的‘泄洪’,我记着。”
“好。”貂蝉笑了一点,“制度不是吓人的,它是给人回头路的。”她看着他,“你今天不动刀,别人就要动‘词’。词比刀柔,却能割人。我们用‘公示’和‘参与’把刀口磨钝。”
吕布盯着她一会儿,“你累了。”他象是第一次认真看她眼下的青痕,“你救人多了,会变冷。你要留一点热。”
“我在留。”貂蝉轻声,“我用酸味把自己拉回来。”她笑,笑里有点自嘲,“热度,是我最昂贵的资源。”
雨里,李儒的影在城另一头。他站在廊下,听手下汇报:“血袋暴露、竹哨拆了、石心封存、二掌柜未死。”手下低头等责罚。李儒只是把铜钱在指间一转,轻轻弹回掌心:“没关系。她爱牌子,就让她多立牌子。牌子多了,总有一块要砸回她自己脚上。”他温柔地笑,“下一步,改故事的‘叙述者’。”
第二日,城中多了两样东西:御史台的“事实笔录”贴上了“暂定稿”三字,留白五处,邀请“知情者补充”;太常署门口多了一面小小的“鸣冤鼓”,鼓边写着“礼器、礼台事,专听‘流程问题’”。人们围着看,摸一把鼓,叹一声“新鲜”。新鲜感是权力最便宜、也最有效的润滑剂。
午后,太学生再念长句,前排就有人抬手问:“先生,‘流程问题’你说几个?”太学生一怔,长句折成了一个不怎么好看的拐弯。戏台与礼台正被一条看不见的绳慢慢分开。那绳叫“具体”。
傍晚,礼台前最后一块被血污染过的石被换下。老匠头把新石按入槽,木槌敲下去,发出一声干净的响。貂蝉伸手摸了摸那声响,像摸到一条稳住的线。她知道,今天这场“神鬼泣血”的戏,没让人哭到心里——哭声是哨子,血是膀胱,石心是道具,秤盘上的砝码,是流程。
她收手准备离开,被王允的传话拦住:“尚书署同意《礼台紧急处置条》试行三月。”她看着那道红印,忽然觉得胸口那股寒稍稍松开了一寸。制度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不是掌声,是脚印。
夜深,雷远了,雨也细了。貂蝉独自回望礼台。台在黑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印,印在风里,也印在人的脑子里。她轻声对自己说:“你不再是补充。你是定义。”
风过,台阶上一点水光像血,又被夜吞掉。她转身,斗篷合拢。城里还会有下一出戏,下一场风,下一波声。她知道。但只要秤在,她就有把风织成网的把握——哪怕神鬼再哭,哭声也得过牌子、过章程、过印。
受禅台前,神鬼泣血。泣的,是旧叙述;血的,不过是一袋牛膀胱。而真正要写进历史的,是今天立起来的几块小小的牌子。她笑了一点,笑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比雨更细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