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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书（第1页）

厚重的丝绒窗帘也挡不住北京城夜晚的辉煌，但那光芒透进来时，已变得幽暗而冷漠。陈明远坐在书桌后，指尖的金笔在文件上划过，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他赢了，就在几小时前，一场围绕新开发区规划博弈，他推动的方案以“区域经济整体升级”的名义获得通过。此刻，应该志得意满。但一种莫名的烦躁，像细微的电流，在他四肢百骸里窜动。书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苏惠站在门口，胸剧烈起伏，几份她视若珍宝的、记录着拆迁片区详情的调研报告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你不能签那个字!”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尖利，“你看过我的报告!那片地拆了建物流园，那些留守儿童的安置和就学问题根本没解决!他们父母在外打工，现在连家都没了！你承诺过的配套学校在哪里?”陈明远慢条斯理地放下金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冰冷，带着一种俯瞰全局的疲惫。“苏惠，”他开口，语气是一种试图讲道理的、却更显傲慢的平静，“眼光要放长远。那个物流园落成，能带动周边几个县的产业链，提供上万个就业岗位，每年的税收能建多少所学校、多少医院?为了所谓整体的欣欣向荣，局部做出一些牺牲，是不可避免的。”“牺牲?”绝望攫住了苏惠，“你管这叫‘局部牺牲’?那是几百个活生生的孩子!是他们的家和未来!你的‘整体经济’是建立在具体人的痛苦之上的!这和那些我们批判的、冰冷的资本逻辑有什么区别?”他倏然起身，身影笼罩了她。“区别?区别就是我能让数字增长，让报告好看，让更多人（他刻意加重了这三个字）有饭吃!而你的眼泪和那些个案，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底线?在发展的车轮面前，个体的感受就是最廉价的尘埃!”彻底的失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苏惠的理智，她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吐出那句在她心中盘桓已久、却从未敢说出口的话：“你这个……危害人民的老王八！你怎么不去死！”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凝固了。陈明远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那双下三白的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像是被点燃的冰山，腾起骇人的火焰。他逼近一步，声音反而压低了，带着一种极度危险的、扭曲的平静：“我王八？”他重复着，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那我这个老王八，还真就好好活着，踩在所有人头上。”他猛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痛哼出声，“那你这个北大博士是什么？嗯？”他贴得更近，气息喷在她脸上，字字诛心：“是心甘情愿陪我睡觉的母王八？！”苏惠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死白，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陈明远似乎从她的崩溃中汲取了更恶毒的力量，之前压抑的污言秽语如同决堤洪水，倾泻而出：“怎么，现在知道难受了？你躺在我身子底下叫得欢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苏惠，别他妈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了！你身上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哪一寸没被打上我的烙印？你的理想？呵，不过是我□□的时候，你为了让自己那点可怜自尊好受点，脑子里意淫出来的春药！”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陷入无声的黑白。苏惠没有再说话。没有眼泪，没有怒吼。她只是用一种彻底死寂的、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的眼神，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退出了书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一切。接下来的庆功宴，设在能看到半座城夜景的顶层俱乐部。水晶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下属们簇拥着他，脸上洋溢着敬畏与谄媚。陈明远端着酒杯，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意。他应该感到快意。但今夜没有。耳边是喧闹的人声，眼前是晃动的笑脸，他却感觉自己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苏惠那双死寂的眼睛，和他自己口中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在喧嚣的缝隙里反复回响。他赢了，赢得毫无悬念。可胜利的滋味，寡淡，甚至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他提前离场了。回到书房，浓郁的夜色渗入。他烦躁地扯开领带。那股烦躁感变本加厉。他的目光掠过书架，最终停留在那本《政治的人生》电子书阅读器上。他走过去，粗暴地拿起，指尖用力到泛白，强迫自己阅读。直到某一刻，一段话击中了他：“…‘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中，人们往往忘记了自己，觉得自己融入了社会和世界’…”他停了下来。庆功宴的喧嚣，书房的死寂，胜利的光环，内心的虚无，苏惠的眼神，他自己的污言秽语……所有的一切，在这句话面前，找到了诡异的注脚。他赢了全世界，却在这个深夜，无比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一个站在权力之巅，内心却荒芜孤独、面目可憎的灵魂。就在这时，他抬起头。苏惠站在书房门口。不知已站了多久。她穿着简单的睡衣，身形单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抹安静的影子。陈明远的心脏被狠狠攥紧。那些肮脏的词汇带着灼热的羞耻感再次涌上，让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最终，是他先败下阵来。几乎耗尽了所有气力，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三个字，揉杂了悔愧、笨拙与祈求：“…小苏同志。”这一个称呼，像解除了魔法的咒语。苏惠脸上那冰封的盔甲瞬间碎裂。眼眶迅速泛红，大颗的泪珠无声滚落。但这泪水里，不再是委屈或愤怒，而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深切的悲悯。她看着他，这个内心荒芜如漠的男人。她向前几步，停留在光影交界处，用疲惫而平静到极致的声音，接上了他的独白：“…但是，当世界沸腾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孤独安静的存在。”她忽然明白了。他那些极尽下流的侮辱与暴怒，或许正是他无法面对自身孤独与异化时，最绝望的咆哮。陈明远看着她流泪的脸，看着她眼中的悲悯，感到那些词汇正回头灼烧自己的灵魂。他向她，伸出了手。手掌带着微颤，掌心向上，毫无保留。苏惠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她没有去握那只手，也没有离开。在令人心碎的沉默中，她缓缓抬起自己冰凉的手。然后，用微微颤抖的指尖，极其轻、极其快地在陈明远滚烫的掌心点了一下。如同蜻蜓点水，如同蝴蝶振翅。一触即离。不是握手，不是接纳，不是原谅。那是一个信号。一个“我听到了你的呼唤”的信号。一个“我感受到了你的孤独，正如你感受到我的”的信号。一个“我们之间的连接，未曾完全断裂，但也仅止于此”的信号。这一点之后，她收回了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到囊括了所有过往的爱、恨、怜悯与无尽的疲惫。然后，她转过身，无声地离开了书房。陈明远僵在原地，手掌依旧悬在空中。掌心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冰凉的触感，却像一道烙印，比任何紧密的牵手都更加深刻，更加滚烫。那里，空空如也，又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