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的过程沉默而压抑。当一行人终于踏出那阴暗潮湿的洞窟,重新呼吸到外界微带凉意、却不再掺杂甜腻腐臭的空气时,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与伤痛。
卫衡迅速安排人手,将重伤的石峰与几名状态尚可的幸存者送往城中尚存的医馆。他本人则与燕七,连同谢辞、陆清、苏浣、余小楼一行人,回到了相对安全的万象镜阁。
镜阁内,殷晚晴早已准备好干净的布巾、热水和简单的伤药。她看到众人归来,尤其是被苏浣和陆清一左一右搀扶着、气息奄奄、周身笼罩不祥气息的谢辞时,清澈的眼眸瞬间盈满了水光,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只是默默上前,用温热的布巾轻柔地擦拭着谢辞脸上、手上的污迹,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然而,就在她试图擦拭谢辞右臂上那狰狞的污秽疤痕时,谢辞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随即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谢辞!”陆清失声惊呼,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苏浣立刻上前,指尖搭上谢辞的腕脉,翠绿光芒微闪,脸色愈发凝重。“力量冲突加剧,神魂损耗过度,加之那污秽侵蚀……他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她迅速取出银针,刺入谢辞几处大穴,暂时稳住他体内翻腾的气息,但眉宇间的忧色并未散去。
众人将谢辞安置在阁内一间相对完好的静室中。琉璃默默加固了静室周围的镜阵,隔绝内外声响与窥探。
待一切稍稍安定,陆清独自守在谢辞榻前。
他看着谢辞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那即使在睡梦中也因痛苦而微微抽搐的嘴角,看着他脖颈和手臂上那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暗紫色疤痕,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心痛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抚平那眉间的褶皱,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他怕自己的触碰,会带来更多的不适,会惊醒这短暂而珍贵的安宁。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谢辞枕边那本从不离身的《守夜人笔记》。笔记的封面沾染了些许污迹,边角更是磨损得厉害。
鬼使神差地,陆清伸出手,轻轻翻开了笔记。
映入眼帘的,是谢辞那熟悉而略显凌乱的笔迹,记录着关于“他”的点点滴滴,那些属于“陆清”的、或真实或被他扮演出来的小习惯,小表情。起初,记录清晰而详细,充满了某种偏执的专注。
然而,越往后翻,陆清的心就越沉。
笔迹开始变得不稳,墨迹时有晕染,仿佛书写者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些关于“陆清”的记录,开始出现大片的、触目惊心的空白。
不是被撕去,而是……被遗忘了。
在某些段落旁边,有谢辞后期试图补充的、更加潦草的字迹,却充满了不确定和矛盾:
“他……畏光?不……似乎是喜暖……”
“左撇子?存疑……”
“喜欢的茶……记不清了……”
这些空白和混乱的补充,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陆清的心脏。谢辞正在失去关于“陆清”的记忆,以一种精准而残酷的方式。他牺牲的,不仅仅是身体的纯净和灵魂的安宁,还有他们之间……或者说,是谢辞与那个“陆清”之间,所有的过往与联结。
一种尖锐的疼痛,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恐慌和一种……他无法确定来源的酸楚,在他胸腔里炸开。
他是在为“陆清”感到悲伤吗?因为谢辞即将遗忘那个他扮演着的人?
还是……他在为自己感到恐惧?恐惧于当谢辞彻底忘记“陆清”之后,他这个顶着陆清面容、承载着陆清记忆、却似乎正在滋生着不属于陆清情感的“存在”,该何去何从?
他看着谢辞沉睡的脸,一种强烈的、想要这个人活下去、想要他好起来的愿望,汹涌地淹没了他。这份在意,如此真切,如此滚烫,灼烧着他的灵魂。
可这到底是谁的情感?
是记忆里那个阳光温柔的陆清,对挚友谢辞的牵挂?
还是他这个阴郁迷茫的“容器”,在不知不觉中,对眼前这个为他牺牲一切的人,产生了……属于自己的、不该有的悸动?
他分不清。
巨大的迷茫如同潮水,将他淹没。他既渴望谢辞记住“陆清”,又隐隐恐惧于那份记忆所带来的负担与比较;他既因谢辞的牺牲而痛苦愧疚,又无法忽视内心深处那悄然滋生的、想要靠近、想要守护的陌生冲动。
他坐在榻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静室里,只有谢辞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他自己那混乱不堪的心跳。
《守夜人笔记》摊开在榻边,最新的一页上,墨迹未干,是谢辞昏迷前,或许是无意识写下的、断断续续的几个字:
“守……护……谁……”
“……清……”
后面,是一片戛然而止的、令人心碎的空白。
陆清看着那片空白,仿佛看到了自己同样茫然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