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嫂在哪?”谢临渊不再与他纠缠那些虚无缥缈的“过去”和“补偿”,只重复着最初的问题,语气中的不耐与决绝如同冰锥,刺向慕容景。
慕容景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激得心头火起,夹杂着被忽视的委屈与恐慌,口不择言道:“你就这么讨厌我?连一句话都不肯好好与我说?如果……如果我就是不告诉你呢?你是不是就肯多看我一眼,肯留下来与我说说话了?”
他以为这样幼稚的威胁能留住眼前的人,哪怕只是多一刻。
谢临渊看着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与悲凉:“慕容景,你还是如此……自以为是。”
说完,他不再看慕容景瞬间煞白的脸色,转身,竟是直接朝着与慕容景所站方向相反的、通往宫外的一条小道走去。他步伐不快,却异常坚定。
慕容景愣住了,下意识想追:“子默!你去哪里?!”
谢临渊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散在晨风里:“陛下既不愿告知,臣自有臣的办法。”
慕容景僵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这才恍然惊醒,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因他一句话而或喜或悲的少年将军。他是谢临渊,是曾在尸山血海中走过的北境统帅,他有着自己的傲骨、人脉和手段。困住他?拿一个大嫂来威胁他?这只会将他推得更远,甚至……逼他再次消失。
而谢临渊,凭借着对皇宫旧日布局的熟悉,虽多年未归,但基本格局未变,以及某些隐藏的、未被慕容景完全清除的旧日人脉的暗中指引,果然在一个时辰后,于一处较为偏僻但环境清幽的宫苑中,找到了正在太医看顾下安静熟睡的楚氏。
当他确认大嫂确实无恙,只是被“请”来作为人质时,他心中对慕容景那最后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也彻底熄灭了。
他站在宫苑的廊下,望着高墙圈出的四角天空,只觉得这金碧辉煌的牢笼,比北境的风雪更加刺骨寒冷。而他与慕容景之间,那面被摔碎的镜子,裂痕似乎又加深了一道,缠绕着无法解开的权力、威胁与逝去的信任。
皇宫,紫宸殿侧殿,慕容景看着那面铜镜,就在几个时辰前。
慕容景才站在它前,几名内侍正小心翼翼地为他试穿一套新制的常服。月白色的锦缎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低调而华贵。
他微微侧身,审视着镜中的影像,眉宇间拢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忐忑的迟疑,问侍立一旁的心腹内侍:“如何?可还合身?这颜色……是否太过素净,显得刻意?”自酒楼归来,处理了脸上那火辣辣的指痕后,他便一直心神不宁。狂喜与悔恨如同冰火交织,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忽然想起尚衣局呈上的这套新衣,鬼使神差地便命人取来试穿。
内侍连忙躬身,脸上堆满恰到好处的谄媚与惊叹:“陛下风姿卓绝,穿什么都好看!这月白色更显陛下清雅出尘,与平日龙袍威严确是不同风韵,皆是天人之姿,令人心折。”
慕容景的目光却并未在内侍脸上停留,他望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飘忽,仿佛透过这身陌生的清淡颜色,看到了某个久违的身影,期待着能换来那人一丝半点的垂青。他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衣袖上繁复的绣纹,低语喃喃:“他……或许会喜欢清淡些的颜色……”话音未落,他便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抿紧了唇,眼底那片刻的柔软被惯常的深沉与冷硬迅速覆盖。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响动,内侍通传:“怀默公子到。”
慕容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丝厌烦掠过心头,但旋即,某种复杂的思绪让他将这情绪压了下去,淡淡道:“让他进来。”
“怀默”端着一盘精心切好的时鲜果子,带着刻意的小心翼翼,走了进来。他脸上的面具遮掩了神情,但微扬的嘴角和轻快的步伐,泄露了他内心的窃喜与试探——陛下回宫后并未因酒楼受辱之事责罚他,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这是否意味着……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依旧稳固?
“陛下,这是岭南刚快马进贡的蜜瓜,最是清甜解暑,您处理政务辛劳,尝尝可好?”“怀默”将琉璃盏盛放的果盘轻轻放在御案一角,声音放得极柔顺,带着讨好的意味。
慕容景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比起平日的纯粹淡漠,此刻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那是因谢临渊归来而翻涌的激荡心绪,一种因那句“好好待他”而产生的、扭曲的容忍,甚至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迁怒般的对比。这个赝品的安然存在,愈发衬托出正主所受的伤害与他内心的悔恨。
“嗯,放着吧。”慕容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确实没有了以往的冰寒,“你有心了。”
“怀默”心中大喜,几乎要按捺不住上扬的嘴角,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得意:“能为陛下分忧,是奴才的本分。”他悄悄抬眼,飞快地觑了一眼慕容景身上那件风格迥异的新衣,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与不安,却不敢多问半句。
慕容景没再理会他,重新转向铜镜,手指摩挲着腰间那枚触手生温的玉佩,思绪早已飘远。子默……他现在在做什么?伤势如何?定然是恨极了他……若他此刻贸然前去,只怕连面都见不到,只会将他推得更远。一股无力感夹杂着焦灼,啃噬着他的心。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烛火轻微的噼啪声。“怀默”敏锐地察觉到了慕容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烦躁与忧思,他心念电转,联想到酒楼中那个让他惨败、让陛下失态的斗笠客,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成形。
他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卑微:“陛下……可是在忧心谢将军之事?”
慕容景身形微顿,并未回头,但沉默本身已是一种默认。
“怀默”见状,心中更多了几分把握,他上前一小步,压低了声音:“陛下,谢将军性子刚烈,若陛下直接前去,恐适得其反。依奴才愚见……谢将军至孝,尤其敬重将其抚养长大的大嫂楚夫人。如今楚夫人病重,若陛下能下旨,将楚夫人接入宫中,延请太医悉心调治,一来彰显陛下天恩,关怀功臣家眷;二来……谢将军牵挂大嫂,定然会……主动入宫探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慕容景的反应,才继续道:“如此一来,陛下便不必忧心谢将军再次……离去。在宫中,陛下自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与将军……冰释前嫌。”
这番话,可谓精准地戳中了慕容景内心最隐秘的渴望与软肋。他猛地转过身,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之前的烦躁犹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带着偏执的决断!
“接楚氏入宫……”慕容景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抹混合着欣喜与势在必得的笑容,“好!好主意!怀默,你果然深知朕心!”
他此刻满心都被“可以留下子默”的狂喜所占据,完全忽略了此举背后的胁迫意味,以及可能带来的更深的裂痕。他只觉得这是一条绝妙的、能够接近并挽回谢临渊的捷径。
“怀默”见计策被采纳,心中狂喜,连忙躬身:“能为陛下分忧,是奴才莫大的福分。”
慕容景心情大好,连带着看“怀默”也顺眼了许多,甚至觉得他那刻意模仿的姿态,在此刻也并非全然令人厌烦。他挥了挥手:“此事便交由你去办,要快,要确保楚夫人凤体无恙,以最高规制接待,不得有丝毫怠慢!”
“奴才遵旨!”“怀默”响亮地应道,心中充满了扭曲的成就感。他成功地利用了陛下对谢临渊的执念,再次巩固了自己的地位,甚至……或许还能借此,给那个让他蒙受奇耻大辱的真身,添上几分堵。
慕容景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镜中身着月白常服的自己,眼神灼热,充满了新的期待。他仿佛已经看到,谢临渊为了大嫂,不得不留在宫中,不得不与他相见的情景。至于这期待背后隐藏的危机与那人眼中可能燃起的更盛的怒火,此刻已被他选择性地忽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