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模糊的庚娣
从此以后我不再戴任何手链了,倒不是迁怒于别人,只是不再戴让我感到恐惧害怕的首饰了。关于首饰手表的影响,我只要看见相关物品,时常会强烈感到我是害死弟弟的人,怎么还能继续蒙骗着自己好好活着呢?
我也觉得,我戴了谁送的首饰,谁就会出事。
丧礼期间,沉默寡言的周培金代表福利院前来吊唁,我都没认为这些事跟他有关系,一直到后来都没有,从未真正怪过他,大部分问题都在于我,礼物只是诱发因素。
即使不是礼物,也会是其他原因,是我对李永远不好才造成的。我不希望再发生同样的事了,所以我非常努力地对大家好,努力得一度让自己很辛苦,呼吸很困难。除了外公外婆,除了一个女人,那就是我的生母,李庚娣。对于她,我是抱着路人那样的心态直呼其名的,我向来只肯叫南茜为妈妈,我也只有南茜一个名副其实的妈妈。
至于李庚娣,我是恨她怨她没有多少感情,但我曾经也怜悯过她。我的亲妈叫李庚娣,自从我长大以后知道了李庚娣这种名字是什么意思,我对她就无可奈何地宽容了那么一点,但这一点并不足以让我放下怨恨去接纳她。更何况弟弟的死,不负责任的她也是主谋之一,如果她没有生而不养抛弃我们,没有造成我们姐弟的隔阂,一系列事情便不会发生。
我从前以为她丧尽天良到永远消失了。
弟弟死的时候,那个女人回来参加过丧礼。我几乎不认识她,没有见过她,印象里她的面孔是模糊的,纵使我曾经在外婆那里多次翻看过她的照片,然而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她那张脸长得很模糊,仿佛有忽明忽暗的雾气遮掩在她周身上下,令她、令我们都永远看不清彼此。
即使在现实里恍若做梦走到了面前,我们都像是站在时常起雾的玻璃后面的人影,始终隔着远远的沟壑,无法走入对方真实的世界。
生母在丧礼上没有哭泣,神情有些木然,除了宽慰伤心欲绝的外婆,她像是行尸走肉的人,一具比逝去的弟弟还要像尸体的女人,她空洞麻木隔离着喧嚣吵闹的外界,只是完成一道人间仪式,久违过来走一走。仿佛黑白无常,可阴差都比她有人情味儿,都没她敬业。
不管穷凶极恶的外公怎么驱赶她打骂她,她都淡然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最后一件事。至少送送那个可怜的孩子,于事无补完成儿子的遗愿见他一面,为这一段有缘无分的亲子关系划上冷漠圆满的结束。
刚开始,她在众人面前被外公扇了好几个响亮的巴掌,更被凶狠地踹倒在地上,她整张蜡黄苍白的脸便红肿起来,稀疏的头发也凌乱散开,鼻血鲜艳横流。
闹哄哄的人群阻拦着怒火中烧的老人家,她撩了下遮眼的刘海,擦干净鼻血,不言不语继续参加弟弟的丧事。
只有做妈妈的外婆真心护着她,其他人只是不想近日万念俱灰的外公再气伤自己多一场白事,也不想弟弟的丧事变得混乱。大家都很看不起这个残忍绝情的女人,觉得殴打她骂她都是脏了手嘴,不值得。
李庚娣起初没有看我一眼,在她注意到我以后,竟然可以像陌生人那样安然与我打了个没心没肺的招呼,永久,是你吗?你好。我是李庚娣,现在改名了,叫李丽珍。
我冷淡地无视掉她,倒是第一次和外公同仇敌忾,看到她被打得毫无面子的惨样,我暗地里既痛快又痛苦,抽搐的心脏仿佛被撕裂成一半,如一坨烂泥混搅在了一起。除了出生时,我明明没有见过她几面,却还有这么丰富深刻的感情,令自己作呕。就像当初找上我的弟弟,大概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南茜小姨替我回了那声招呼,她向李庚娣伸出手介绍自己,你好,我是永久妈妈,南茜。
李庚娣同南茜小姨握了握手,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然后擦掉了再次流了点出来的鼻血,礼貌地说,你好,南茜,很好啊,是个好名字。
整个嘈杂纷乱的丧礼上,我们形同陌路。
那个女人没有心理负担般平平常常对待着我,直到丧事结束,我以为我们也会再次结束,上车离去的时候,我还是转头从脏糊糊的后车窗看了一眼李庚娣站在门口的枯瘦身影。
南茜小姨离去的时候开车开得很慢,慢得如沉闷背着捡来的大壳的蜗牛,除了喘气声,车里也很寂静。
我们回家一个星期以后,李庚娣来我们家登门拜访了。她又要再次离去,所以来探望我和南茜小姨,做了一个交代。
南茜小姨待客有道,端茶倒水后,给了我们独处一室的空间。
李庚娣从进门后便开始打量家里的环境,温馨的装潢倒映在她瞳孔里,仿佛也将她的眼睛染得有几分温意了。她捧起茶杯抿嘴喝水,被烫到了也继续慢吞吞喝入口,天气明明闷热,她似乎觉得冷,捧着茶杯的模样好似在过冬。
青年女人从皮包里摸索了几下,拿出银行卡双手推到我面前来。
她把攒钱的卡一次性给了我,说里面有几万块,她打工省吃俭用为我和弟弟攒的。还没来得及拿回来,弟弟就不在了,现在都给我了,以后上学用,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斜瞥有些旧的卡,“不是都给弟弟的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摇摇头说:“不是,给你的其实还要多一点,你是我第一个孩子,用钱的地方要更多。还是个女孩子啊,要买新衣服,要买卫生巾,要买护发素,可能要学着化妆,会买香水啊……很费钱,弟弟么……”
我接话打断道:“要买房买车娶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