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五十一年,正月朔日,晨雾如纱,覆在函谷关残破的雉堞上。关墙黑旗低垂,旗心"秦"字被夜露浸湿,沉得像是随时会滴下墨汁。
赵政立于关前,素袍墨剑,身后是林燕、黎川、林伍、黑夫并一辆简陋柴车。车上铺陈干草,赵姬半卧,面覆风帽,咳声被车轮碾碎,散在霜地。六人鞋底磨穿,雪水与泥混为黑泥,每一步却踏得极稳——自太行至函谷七百里,他们已用双脚丈量过秦国的门槛。
关卒验传,竹简上墨字寥寥:邯郸商贾,运炭至栎阳。黑夫递上铜钱一串,卒长眯眼笑,挥手放行。入关门洞狭长,石壁渗水,像无数冷泪。林燕抬头,看见箭孔与刀痕层层叠积,新旧交错,像一部用血刻的编年。他忽然意识到:自此刻起,他们踏入的不再是战国残页,而是即将席卷天下的龙卷。
过关三十里,有亭,名曰"望阳"。亭舍简陋,却插一面黑龙旗,首次出现"秦"字篆体,笔画像张牙舞爪的幼龙。赵政立于旗下,指尖摩挲旗缯,眸色深得看不见底,"这是我爷爷立的旗。"
黎川小声嘀咕:"那咱们算不算回到老家?"无人应答,只一阵风掠过,旗影在地上扭曲,像挣扎的蛇。
再西行百里,地势渐开阔,积雪化为湿雾,栎阳城卧在渭水北岸,像一头打盹的黑兽。城墙不高,却处处透出新锐之气:市肆井然,兵卒列队而过,脚步踏得地面发颤;闾左百姓以布巾束发,说话短促,尾音下沉,带着秦地特有的硬。
赵政以"商贾"身份入城,先投宿"乌氏邸"。邸主乌氏,是秦地巨富,兼营客舍与质库,对六国来客一视同仁。后院静室,赵政终于换下血衣,着黑袍,系白玉,镜中少年眉目锋利,却难掩疲惫。林燕敲门而入,递上一罐新熬膏药,"渭水湿气重,你娘咳得更厉害。"
赵政未接,只望向窗外——院中梨树枝丫突兀,枝头却爆出一粒粒嫩芽,像不甘寂寞的火种。少年声音低哑:"我娘若死在咸阳路上,我定让整个赵国陪葬。"
林燕心头一跳,知他所言非虚,却更知历史不许更改——赵姬不会死在这里。可肩上的疼提醒他:他们已把历史掰出一条缝,缝后是什么,无人知晓。
次日平明,栎阳令署门前,擂鼓三通。黑夫自人群中挤出,带回一纸公牍:秦王祭春,广召六国贾人献奇货,愿以重金酬。赵政凝视公牍良久,忽笑,笑意像冰面裂开,"机会来了。"
原来秦自商鞅变法,岁首祭春,王必出宫观市,以显"重农抑商"之矫。赵政欲入咸阳,最快路径不是跋涉,而是——被秦王看见。
黎川听完,眼珠差点掉出来:"你要把自己当奇货献给秦王?万一赵国人也在咸阳,认出你怎么办?"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少年语气平静,"况且,我这张脸,赵国人认得,秦人未必。"
林燕明白他的赌性:质子私逃,若悄无声息,赵国可睁一眼闭一眼;若被秦王当众认领,赵反要投鼠忌器。这是把生杀放到光天化日下,逼天下人站队。
当日午后,乌氏邸后院架起炉火。赵政亲自动手,将那柄暗红剑脊秦剑,配上乌木鞘,缠金丝,又以铜镜打磨剑镡,使其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林燕负责编故事:邯郸商贾,夜梦玄龙,得剑于太行石缝,剑背有血纹,识者曰"秦兴之兆",遂不远千里来献。
黎川则把故事写进简牍,小篆歪歪扭扭,却胜在真切。写至"血纹"二字,他忽抬头,"这剑,究竟什么来头?"
赵政以布拭剑,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情人,"我父昭王时,有太行冶师献剑,谓断金切玉,后流落赵地。我不过——让它回家。"
林燕心头一跳:博物馆那柄剑,剑脊也有暗红纹,标签写"秦晚期兵器"。原来因果在此闭合——他们亲手把剑送回少年嬴政手中,再由他带它走完两千年。
正月十六,秦王车驾自雍城还,暂驻栎阳观春。市肆大开,百贾列肆,彩帛、狐裘、铜器、铁犁,摆满长街。赵政以乌氏商队名义,献剑于市。乌木鞘上覆锦,锦上绣玄龙,龙目以赤铜嵌,日照之下,如燃火。
辰时三刻,鼓声雷动,百姓跪伏。秦王车驾驶入,驷马黑鬃,金舆绘螭,旌旗猎猎。少年赵政捧剑,跪于道左,脊背笔直如剑脊。林燕、黎川伏在他身后,心跳声大得仿佛能惊动马匹。
车驾停。内侍尖声宣:"献宝者,趋前。"
赵政起身,一步,两步,三步,跪于舆前,双手举剑过顶。锦袱撤去,日光打在剑身,暗红血纹像活过来,蜿蜒游动。车内,有苍老却锋利的声音:"呈上。"
剑入王手。秦王羸稷,年逾花甲,鬓发如雪,指节却粗壮,握剑瞬间,剑身低鸣,如久别重逢的兽。老人眸光一凛,抬眼,目光穿过车帘缝隙,落在少年脸上:"此剑,何名?"
"禀大王,剑无铭,唯背有血纹,似玄龙负火。"赵政顿首,"民梦得此,不敢私藏,愿献王廷,以贺秦岁。"
羸稷沉默良久,忽笑,笑声沙哑,"玄龙负火,好兆头。"他抬手,"赐金百镒,绢十匹,剑——寡人收了。"
内侍传呼,百姓齐呼万岁。赵政再拜,起身,退后,隐入人群。无人注意,少年掌心已满是冷汗,指节因用力而青白。
车驾驶远,林燕凑近,低问:"下一步?"
赵政抬眼,眸中映着秦王远去的旌旗,声音轻得像雪落:"等。等王召我。"
当夜,乌氏邸灯火未熄。赵政独坐静室,以烛火烤一片竹简,上面以小篆刻着"邯郸旧梦"四字——这是他与母亲约定:若平安抵咸阳,即以此简报讯。简将交乌氏商队,带回邯郸,转送质子府旧婢,再由婢传赵姬。
简方烤干,窗纸忽破,一点寒星射入——弩箭!赵政侧头,箭镞擦过他鬓角,"笃"地钉入墙板,尾羽急颤。少年翻身滚地,烛火被掌风扑灭,室内瞬间漆黑。窗外,有黑影闪动,人数不下五人。
林燕与黎川宿隔壁,闻破窗声,踹门而入,正迎上一名黑衣人挥刀。林燕肩伤未愈,却顾不得疼,就地滚身,抄起案几格挡。黎川抡圆板凳,"砰"地砸在另一人头顶,木屑四溅。黑夫与林伍亦赶到,五人混战于窄室,烛台、书简、火盆,俱成兵器。
赵政冷静得可怕,他贴墙滑到床榻,掀起床板,取出白日那柄备用短剑——剑身无纹,却极锋利。黑衣人破门,他迎头一剑,直刺对方咽喉,血喷如雾,温热腥咸。少年面无表情,拔剑,转身,再刺,动作简洁得像在劈柴。
战局很快结束,黑衣人死三,伤二,伤者也咬毒自尽。林伍掐住最后一人下颌,却已来不及,毒囊破裂,黑血沿嘴角溢出。黎川喘得像破风箱:"赵狗?还是秦人?"
赵政以布拭剑,声音冷得像井壁:"赵狗。秦人若要杀我,不会在咸阳城内。"他抬眼,眸光森寒,"我献剑,已打草惊蛇,赵国安插在咸阳的暗子,坐不住了。"
林燕心头一沉:他们刚入秦,便已暴露。少年却笑,笑意像冰面裂开,"正好,借这几具尸,向秦王递投名状。"
次日黎明,乌氏邸后门,一辆柴车悄悄驶出,车上铺草,草下盖着三具黑衣尸。黑夫驾车,黎川押车,直奔咸阳宫外的廷尉府。同时,赵政换素衣,捧一片染血竹简,立于宫门前,求见秦王。
羸稷昨夜已闻市肆骚动,今见少年捧尸简而来,眸光深沉。赵政跪于玉阶,声音清朗:"民献剑,本为贺春,不意引蛇出洞。赵之暗子,欲阻秦兴,民斗胆,代王除之。"
老人凝视少年,良久,忽笑:"好胆识,好手段。"他抬手,"入殿,寡人问你话。"
朱门缓缓开启,像历史张开巨口。赵政起身,拾级而上,背影被晨光拉得极长,像一条通往未来的桥,亦是悬于深渊的索。林燕远远望着,心口跳得发疼——他们知道,跨过这道门槛,少年将不再是流亡质子,而是秦廷新贵;而他们,也将被卷入更大的漩涡,再不能回头。
雪又开始飘,细如盐粒,落在宫青砖,瞬间化水,像无数未落的泪。风起,吹动玄龙大旗,旗角猎猎作响,似为即将到来的风暴,作第一声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