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苏泽兰就踩着结霜的沙砾钻进了军营军医帐。
帆布帐篷被寒风灌得鼓胀,里头的血腥气混着劣质草药的苦味,呛得他喉头发紧——这气味比药房的浓重十倍,带着战场特有的野蛮与仓促。
靠墙的草堆上躺着个伤兵,右腿被钝器砸得变形,骨头刺破皮肉支棱着,血珠顺着裤管往泥地里滴;角落里,三个被烧伤的伙夫正发出痛苦的呻吟,焦黑的皮肉黏在破烂的衣襟上,一碰就掉;最棘手的是正中的木板上,一个斥候锁骨处嵌着枚铁蒺藜,倒刺勾着筋络,每呼吸一下都牵动着皮肉外翻,疼得脸色发紫。
穿灰布医袍的军营医师正用烈酒冲洗铁蒺藜。顾凛昭蹲在石臼旁碾药,石杵撞得“咚咚”响,额角的汗混着灰尘往下淌——昨夜接收了这批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他几乎没合眼。
“新来的?”医师抬头瞥了苏泽兰一眼,语气里带着不耐,“那烧伤的先处理,再拖下去皮肉要烂透了。”显然没把这个看着单薄的少年当回事。
苏泽兰没应声,掀开药箱时指尖顿了顿。烧伤、钝器伤、铁蒺藜——这些伤比他在药房见的更粗暴,处理起来更考校手法。
他深吸一口气,先取过煮沸的麻布,蘸着调好的黄连水,轻轻擦拭烧伤处的焦皮。动作极轻,像怕碰碎琉璃,直到露出底下泛红的新肉,才撒上掺了珍珠粉的生肌散。
“忍着点啊。”他低声对最疼的那个伙夫说,同时点燃艾条,悬在伤口上方寸许处熏烤。
艾草的青烟缭绕,伙夫抽搐的身子竟渐渐平稳,呻吟声也低了下去。
医师原本在处理铁蒺藜,见状不由得停了手。这少年用艾条镇痛的手法很特别,艾灰落在伤处竟不烫人,反而带着种奇异的暖意,比他用的烈酒管用多了。
苏泽兰处理完烧伤,转身走向那个断腿的伤兵。腿骨错位得厉害,关节处肿得像发面馒头。
他没直接动手,而是先拿姜片擦了擦伤处,再取过三根银针,快速刺入“环跳”“委中”穴,捻转间,伤兵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
“放松。”他按住伤兵膝盖,趁对方分神的瞬间,双手猛地一推一旋——只听“咔嗒”轻响,错位的骨头归位,伤兵闷哼一声,额头的冷汗却少了大半。
“用这个。”苏泽兰从药箱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接骨木粉末,混着黄酒调成糊状,“敷上后用木板固定,三日一换。”这是他游医时在山林里琢磨出的法子,接骨木的韧性比寻常草药更适合固定碎骨。
医师这时已放下手里的铁蒺藜,走过来盯着苏泽兰处理铁蒺藜。那倒刺勾得极深,苏泽兰却没直接拔,而是先用小针刀顺着刺尖划开半寸皮肉,再拿镊子找准倒刺根部,借着伤兵吸气的瞬间猛地一拽——带血的铁蒺藜被完整拔出,他立刻撒上止血的“血竭粉”,用烧过的针线快速缝合,走线密得像蜘蛛网,竟没渗多少血。
就在苏泽兰刚将最后一块止血布缠好,就听见帐角传来嗤笑——是老医官温安疴,他正用烈酒冲洗断箭,铜盆里的血水泛着泡沫,“小子,缝那么密给谁看?战场上哪有功夫给你绣花?”
苏泽兰的指尖顿在伤兵的肘弯,银针穿破皮肉的动作没停,声音平静:“针脚密些,愈合后不易留疤,也能少受些蛊毒侵染。”
温安疴“哼”了声,将断箭往桌上一扔,铁箭头撞得瓷瓶叮当响:“留疤?能从那鬼地方活着爬回来就烧高香了,谁还管疤长啥样?”
他瞥向苏泽兰刚处理完的创口,那针脚细密得像蛛网,在血肉模糊中显得格外扎眼,“当年我在南疆,见着邪教的‘蛊毒’,一刀剜掉腐肉比啥都管用,哪用得着你这磨磨蹭蹭的法子?”
帐内另外两个老医官也跟着点头,正用烙铁烫炙箭伤的傅知咂嘴:“温安疴说得对,你年纪轻,怕是没见过真的邪蛊厉害。”
苏泽兰没再辩解,只是将用过的银针扔进沸水里,白雾腾起时,他看见自己映在水面的脸——清瘦,却带着股不挪窝的劲。
他想起苏衍临行前的话:“医道没有新旧,能救命的就是好法子。”
帐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帆布上,发出“簌簌”的响。
日头爬到帐篷顶时,军医帐内的血腥气终于淡了些,却被草药的苦香取而代之。
苏泽兰刚处理完第三个中蛊的伤兵,银针拔出时,带起一缕极细的黑血,那伙夫抽搐的四肢终于平稳下来,嘴角的黑沫也渐渐凝固。
他直起身,右腿的旧伤被牵扯得发疼——从卯时到午时,他几乎没挪过地方,膝盖在草垫上跪出了红痕,指尖被草药染得发绿,连呼吸都带着苍术与雄黄的涩味。
“歇会儿。”顾凛昭端着碗糙米饭走过来,碗沿还沾着点药渣,“军医让伙夫煮了马齿苋汤,你得垫垫肚子。”
苏泽兰摇摇头,目光扫过角落里刚被抬进来的少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