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绘杨亭与盛丹,黄经古篆逼商盘。史痴画笥徐霖笔,弘德风流尚未阑。
寅恪案:此首为杨亭盛丹而作。牧斋之意,以为杨盛之艺术,可追弘治正德承平之盛,与史忠、徐霖媲美,斯亦明室仍可复兴之微意。《金陵通传》一四《高阜传》云:
时江宁以画隐者杨亭,字元章,居东园。家贫品峻,以丹青自娱。晚无子,与瞽妻对坐荒池草阁,虽晨炊数绝,啸咏自若,不妄干人。
彭蕴灿《历代画史汇传》三一云:
黄经清,如皋人,字维之,一字济叔。别字山松,工诗词,善书法及篆刻,尤善画山水。(原注:《图绘宝鉴续纂》《栎园画录》《桐阴论画》〔《清画录》《国朝画识》等〕。”)
盛丹事迹见《金陵通传》一四《盛鸾传》附宗人《胤昌传》所载。第三章论河东君爱酒节已引。据此可知元章、伯含、维之皆隐逸之流,不仕建州者。至史忠、徐霖之事迹,遵王注已详述,并可参《金陵通传》一四二人本传,不须赘引。惟徐霖之故实与武宗幸南都有关,牧斋之诗旨与前引其《致瞿稼轩书》所谓“若谦益视息余生,奄奄垂毙,惟忍死盼望銮舆拜见孝陵之后,槃水加剑,席稿自裁”等语及《投笔集(下)·后秋兴之九》“种柳十围同望幸”句,皆希望桂王之得至南京也。
其二九云:
旭日城南法鼓鸣,难陀倾听笑瞢腾。有人割取乖龙耳,上座先医薛更生。(自注:“旭伊法师演《妙华》于普德,余颇为卷荷叶所困,而薛老特甚。”)
寅恪案:此首可参第一一及一二两首论薛更生事。不过前二首以薛更生为主,而此首以旭伊为主,更生为宾耳。
其三十云:
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
寅恪案:此首为寇白门姊妹而作。《板桥杂记(中)》附《珠市名妓门》载:
寇湄,字白门。钱牧斋诗云〔云〕,(寅恪案:牧斋诗即此题第三十首,故从略。)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善画兰,粗知拈韵。能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而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泣,欲留之同寝。韩生以他故辞,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棰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甚剧,医药罔效,遂死。《蒙叟杂题》有云:“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寅恪案:此诗见《有学集诗注》八《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
综观此三十首诗,可以知牧斋此次留滞金陵,与有志复明诸人相往还,当为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之预备。据《金陵通传》二六《郭维翰传》略云:
郭维翰,字均卫,一字石溪,上元人。父秀厓,诸生。考授典史。明亡,以隐终。国朝顺治中,郑成功犯江宁,满帅疑有内应,欲屠城。维翰力言于知府周某转白总督而止。(寅恪案:嘉庆重刊康熙修《江宁府志》一六《职官表》“知府”栏,无周姓者。岂此“周某”非实缺正授,抑或记载有误耶?俟考。)军士乘乱掠妇女,维翰又以为言,乃放还。方是时,江上纷然,六合知县遁去,百姓汹汹欲乱,县人佘量字德辅,独棹小舟,冒风穿营而渡,泣叩总督,给榜安民,一县赖以无恐。
尤可证明鄙说之非妄也。
《有学集》七为《高会堂诗集》。其中绝大部分乃游说马进宝响应郑成功率舟师攻取南都有关之作。《清史列传》八十《逆臣传·马逢知传》略云:
马逢知,原名进宝,山西隰州人。顺治三年,从端重亲王博洛南征,克金华,即令镇守。六年,命加都督佥事,授金华总兵,管辖金卫严处四府。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
寅恪案:马进宝之由金华总兵迁苏松常镇提督,在顺治十三年丙申何月虽不能确知,但以牧斋至松江时日推之,当是距离九月不远。《有学集诗注》七《高会堂诗集》有《丙申重九海上作》一题,似马氏必于九月以前已抵新任。又同卷《高会堂酒阑杂咏》序末云:
岁在丙申阳月十有一日,蒙叟钱谦益书于青浦舟中。
则牧斋留滞松江,实逾一月之久。其间策划布置甚费时日,可以想见也。牧斋《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
是行也,假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诗。
第三章引王沄《云间第宅志》云:
河南〔徐〕陟曾孙文学致远宅,有师俭堂。申文定时行书。西有生生庵别墅,陟子太守琳放生处。
颇疑牧斋所谓高会堂,即徐武静之师俭堂,乃其平日家属所居者,与生生庵别墅,自非一地。崇祯八年春间,河东君与陈卧子同居于生生庵,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牧斋又寄寓武静之师俭堂。第三章曾引宋辕文《致牧斋书》,其痛加诋毁,盖由宋氏之情敌陈、钱两人先后皆居于武静宅内。书中妒忌愤怒之语,今日观之殊觉可笑也。至此集涉及之人颇不少,皆与复明运动有关者。兹不能详论,唯择其最饶兴趣数题录之,并略加考释于下。
《有学集诗注》七《高会堂诗集·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
寅恪案:牧斋此序,其所用典故,遵王注解释颇详,读者可取参阅,兹不复赘。惟典故外之微旨则略表出之,以供参证。此序可分为五段:
主人檐前海燕乳,差池上下衔泥语。依约呢喃唤主人,主人开颜笑相许。主人一去秋复春,燕子去作他家宾。新巢非复旧庭院,旧燕喧呼新主人。新燕频更主人面,主人新旧不相见。多谢华堂新主人,珍重雕梁旧时燕。
此诗中之“新燕”“旧燕”,即指汉人、满人而言,可与序文互相参证。此《题华堂新燕图》前一题为《长至前三日吴门送龚孝升大宪颁诏岭南,兼简曹秋岳右辖四首》。据《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龚鼎孳传》云:
上以鼎孳自擢任左都御史,每于法司章奏,倡生议论,事涉满汉,意为轻重。敕令回奏。鼎孳具疏引罪,词复支饰。下部议,应革职。诏改降八级调用。寻以在法司时,谳盗事,后先异议。又曾荐举纳贿伏法之巡按顾仁,再降三级。十三年四月补上林苑蕃育署署丞。(寅恪案:可参《吴诗集览》六上《送旧总宪龚孝升以上林苑监出使广东》诗,并附严沆《送龚芝麓使粤东》诗。)
然则“新燕”“旧燕”即清帝谕旨所谓“事涉满汉”之“满汉”。颇疑此诗题中《为人题华堂新燕图》之“人”,乃龚孝升也。俟考。
第三段自“若乃”至“醉倒”,意谓当日在松江筵宴之盛况。“帅府华筵”指马进宝之特别招待,“便房曲宴”指陆子玄、许誉卿等之置酒邀饮。“红粉”“桃花”俱指彩生,“敕勒”指北方之歌曲,“穹庐”指建州之统治中国也。
第五段自“是行”至“云尔”。则说明《高会堂集》命名之故。并暗指此行实徐武静为主动人,或者武静当日曾参加马进宝之幕府耶?俟考。
《云间诸君子肆筵合乐,飨余于武静之高会堂。饮罢苍茫,欣感交集,辄赋长句二首》,其一云:
授几宾筵大飨同,秋堂文宴转光风。岂应江左龙门客,偏记开元鹤发翁。酒面尚依袍草绿,烛心长傍剑花红。他年屈指衣裳会,牛耳居然属海东。
其二云:
重来华表似前生,梦里华胥又玉京。鹤唳秋风新谷水,雉媒春草昔茸城。尊开南斗参旗动,席俯东溟海气更。当飨可应三叹息,歌钟二八想升平。
寅恪案:此题为《高会堂集》之第一题,自是牧斋初到云间,松江诸人为牧斋接风洗尘之举。主人甚众,客则只牧斋一人即俗所谓“罗汉请观音,主人数不清”者也。故第一首第一联上句之“江左龙门客”乃云间诸人推崇牧斋之辞。钱氏为明末东林党渠魁,实与东汉李元礼无异。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云:“今日沾沾诚衔李”,甚合牧斋当日身分,并搔着其痒处也。下句“开元鹤发翁”乃牧斋自比,固不待论。综合上下两句言之,意谓此时江左第一流人物,尚有他人,何竟推我一人为上客耶?乃其自谦之语也。第七、第八两句意指徐武静。“海东”指徐氏郡望为东海也。第二首第二联谓时势将变,郑延平不久当率舟师入长江也。第七句用《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梗阳人有狱”条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