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发七里滩》云:
欲哭西台还未忍,唳空朱啄响云端。(遵王注本此句下有牧斋自注云:“谢皋羽《西台恸哭记》,即钓台也。其招魂之词曰:化为朱鸟兮,有啄焉食?”)
寅恪案:“未忍”者,即未忍视明室今已亡之意。前论牧斋《次韵答盛集陶见赠》诗“终然商颂归玄鸟,麦秀残歌讵忍删”句及牧斋编《列朝诗集》,终于“丁集”事,俱详言之,兹不更赘。涵芬楼本“忍”作“得”,殊失牧斋本旨,故从遵王《注》本作“忍”。
《五日钓台舟中》云:
纬划江山气未开,扁舟天地独沿洄。空哀故鬼投湘水,谁伴新魂哭钓台?五日缠丝仍汉缕,三年灼艾有秦灰。吴昌此际痴儿女,竞渡讙呶尽室回。
寅恪案:此诗第七、第八两句颇不易解。以恒情论,牧斋独往金华,河东君及其女应在常熟家中,殊与“吴昌”之语不合。岂河东君及其女虽不同牧斋至金华,但仅送之至苏州,留居于拙政园耶?俟考。检刘继庄献廷《广阳杂记》三“涵斋又言海澄公黄梧既据海澄以降,即条陈平海五策”条,其第二策云:
郑氏有五大商在京师苏杭山东等处,经营财货,以济其用。当察出收拿。
《清史列传》九《黄梧传》云:
顺治十三年七月梧斩伪总兵华栋等,率众以海澄县投诚。
延平王户官杨英《从征实录》“永历十一年丁酉五月”条云:
《明清史料丁编》三《五大商曾定老等私通郑成功残揭帖》云:
(上缺。)万两,前往苏杭二州置买绫绸湖丝洋货,将货尽交伪国姓讫。一,顺治十二年五月初三、四等日,曾定老就伪国姓管库伍宇舍手内领出银五万两,商贩日本,随经算还讫。又十一月十一、二等日,又就伍宇舍处领出银十万两,每两每月供利一分三厘。十三年四月内将银及湖丝缎匹等货搬运下海,折还母利银六万两,仍留四万两付定老等作本接济。
牧斋赋此诗时,郑氏之五大商尚未被清廷察出收拿。河东君之送牧斋至苏,或与此有关。夫郑氏之兴起,虽由海盗,但其后即改为经营中国南洋日本间之物产贸易。苏杭为丝织品出产地,郑氏之设有行店,自是当然之事。况河东君以贵妇人之资格,以购买物品为名,与绸缎店肆往来,暗作通海之举,可免为外人所觉察也。此说未敢自信,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五日泊睦州》云:
客子那禁节物催,孤篷欲发转徘徊。晨装警罢谁驱去,暮角飘残自悔来。千里江山殊故国,一抔天地在西台。遥怜弱女香闺里,解泼蒲觞祝我回。
寅恪案:第四句盖与第七、第八两句相关,谓不与家人同作金华之行也。或疑“自悔来”之语,乃此行不成功之意。但据前引《马逢知传》,顺治七年庚寅九月,进宝奏请搬取在旗下之家口,可知进宝实已受牧斋游说之影响。然则牧斋此次婺州之行,亦不可谓无所成就矣。
《桐庐道中》云:
涉江无事但寻花。(自注:“兰溪载花盈舟,越人笑之。”)
寅恪案:此句并自注可参下引《东归漫兴》六首之五。牧斋此行明是有事,而曰“无事”,《与尺二书》中“一宿无话”之“无话”,遣辞用意正复相同,可发一笑也。
《留题湖舫(自注:“舫名不系园”)二首》之二云:
湖上堤边舣櫂时,菱花镜里去迟迟。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芝麓所写“新”作“长”。)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凭阑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此题二首,第四章已全引。第二首第二联亦特加论释。兹复移录第二首全文,借见牧斋此时之情感。今《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除牧斋《西湖杂感二十首》及梅村所绘图外,并有芝麓所书此诗,末署:
癸卯三月十又二日芝麓弟龚鼎孳拜题。
据此,孝升题字乃在牧斋卒前一年。若非赝作,则龚氏深赏牧斋此诗,可以想见也。《西湖杂感序》(此题序及诗皆依《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牧斋自写本。其他诸本间有不同,而意义亦佳者,并附注于下,以供参考)云:
寅恪案:此序中“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之句,出《文选》四六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遵王已引,不待更释。牧斋用此典以骂当日降清之老汉奸辈,虽己身亦下免在其中,然尚肯明白言之,是天良犹存,殊可哀矣。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七三《别集类》“朱鹤龄愚庵小集”条云:
〔鹤龄〕与钱谦益为同郡,初亦以其词场宿老,颇与倡酬。既而见其首鼠两端,居心反覆,薄其为人,遂与之绝。所作《元裕之集后》一篇,称裕之举金进士,历官左司员外郎,及金亡不仕,隐居秀容,诗文无一语指斥者。裕之于元,既足践其土,口茹其毛,即无反詈之理。非独免咎,亦谊当然。乃今之讪辞诋语,曾不少避,若欲掩其失身之事,以诳国人者,非徒悖也,其愚亦甚云云。其言盖指谦益辈而发,尤可谓能知大义者矣。
寅恪案:牧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点。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所使然。若谓其必须始终心悦诚眼,则甚不近情理。夫牧斋所践之土,乃禹贡九州相承之土;所茹之毛,非女真八部所种之毛,馆臣阿媚世王之言,抑何可笑。回忆五六十年前,清廷公文往往有“食毛践土,具有天良”之语。今读《提要》,又不胜桑海之感也。
《西湖杂感二十首》,其二云:
潋滟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而今纵与空王法(“与”诸本作“会”),知是前尘也断肠。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四章引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一“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蒙蒙。金鞭油壁朝来见,玉佩灵衣夜半逢”两联相证发。柳赋诗在崇祯十二年己卯,钱赋诗在顺治七年庚寅。相去十二载,湖山一隅,人事变迁,已复如此,真可令人肠断也。
西泠云树六桥东,月姊曾闻下碧空。杨柳长条人绰约,桃花得气句玲珑。(诸本此句下自注云:“桃花得气美人中。西泠佳句。为孟阳所吟赏。”)笔床研匣芳华里,翠袖香车丽日中。今日一来方丈室,(“一来”诸本作“一灯”。)散花长侍净名翁。
寅恪案:此首为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第七句牧斋自写本作“一来”,不作“一灯”,盖用佛典“四向”之一以指河东君。牧斋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云:“沾花丈室何曾染。”竟在十年之前作此预言矣。
其一六云:
建业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尽风流。白公妓可如安石,苏小坟应并莫愁。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诸本此句下有自注云:“有人问建业。云吴宫晋殿亦是宋行都矣。感此而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