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案:此首自伤其弘光元年五月迎降清兵之事。夫南宋都临安,犹可保存半壁江山,岂意明福王竟不能作宋高宗耶?“吴官晋殿”乃指明南都宫阙而言,不过诡称前代之名为隐语耳。
其一七云:
珠衣宝髻燕湖滨,翟茀貂蝉一样新。南国元戎皆使相,上厅行首作夫人。红灯玉殿催旌节,画鼓金山压战尘。粉黛至今惊毳帐,可知豪杰不谋身。(诸本此句下有自注云:“见周公谨罗大经诸书,亦南渡西湖盛事。”)
寅恪案:此首以梁红玉比河东君,甚为恰当。牧斋赋诗以梁比柳者甚多。此首作于游说马进宝反清之际,其期望河东君者,更与他作泛指者不同。可惜河东君固能为梁红玉,而牧斋则不足比韩世忠。此乃人间之悲剧也。
《东归漫兴》六首,其一云:
经旬悔别绛云楼,衣带真成日缓忧。入梦数惊娇女大,看囊长替老妻愁。碧香茗叶青磁碗,红烂杨梅白定瓯。此福天公知吝与,绿章陈乞莫悠悠。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四章所引《东山酬和集》二牧翁《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及河东君《次韵诗》参照。钱柳两诗作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牧斋此诗则为顺治七年庚寅所赋,就牧斋方面言之,则地是人是而时世则非。故赋此首时,与当日只限于私人情感者,更复不同矣。
其三云:
棨戟森严礼数宽,辕门风静鼓声寒。据鞍老将三遗矢,分阃元戎一弹丸。戏海鱼龙呈变怪,登山烟火报平安。腐儒箧有英雄传,细雨孤舟永夜看。
寅恪案:《牧斋外集》十《马总戎四十序》略云:
今伏波犹古伏波也。予读史好观马文渊行事。
故牧斋所作关于马进宝之诗文,皆用马援之典。此首亦是其一。玩此诗之辞旨,盖怀疑进宝是否果能从己之游说以叛清复明。《华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东归漫兴》批云:
可供参证也。
其四云:
林木池鱼灰烬寒,鸳湖恨水去漫漫。西华葛帔仍梁代,(自注:《南史》,任昉子西华,流离不能自振,冬月着葛帔练裙。)东市朝衣尚汉官。白鹤遄归无石表,(“石表”遵王注本作“表柱”。)金鸡旋放少纶竿。旧棋解覆惟王粲,东阁西园一罫看。(自注:“过南湖,望勺园,悼延陵君而作。其子贫薄,故有任西华之叹。”寅恪案:来之有子名祖锡,字佩远。徐闇公《钓璜堂存稿》一三《吴佩远郊居(七律)》首句云:“雅游季子已家贫。”张玄箸煌言《张苍水集》第二篇《奇零草·送吴佩远职方南访行在兼会师郧阳》四首之四结语云:“凭君驰蜡表,蚤晚听铙歌。”祖锡本末详见徐俟斋枋《居易堂集》一四《吴子墓志铭》及《吴子元配徐硕人墓志铭》并《苍水集》所附王慈撰《张忠烈公诗文题中人物考略》及陈乃乾、陈洙撰《徐闇公先生年谱》“顺治三年丙戌”条。牧斋此诗自注所指来之之子,即是佩远也。)
寅恪案:此首与下一题《感叹勺园再作》,同是为吴昌时而赋,俟于下题论之。
其五云:
其六云:
寅恪案:此首写小别归来家人团聚之情事,殊为佳妙。牧斋性本怯懦,此行乃梨洲及河东君所促成。惴惴而往,施施而归,故庆幸之情,溢于言表也。检《清史列传》八十《马逢知传》略云:
〔顺治七年〕十一月,土贼何兆隆啸聚山林,外联海贼,为进宝擒获,随于贼营得伪疏稿,谓进宝与兆隆通往来,疏请明鲁王颁给敕印。又得伪示,称进宝已从鲁王。进宝以遭谤无因,白之督臣陈锦,以明心迹。锦疏奏闻。得旨,设诈离间,狡贼常情。马进宝安心供职,不必惊惧。
据此马氏为人反覆叵测,可以推知。何兆隆一案与牧斋金华之行,时间相距至近,两者或有关系,亦未可知。然则牧斋此行,实是冒险,河东君送之至苏,殆欲壮其胆而坚其志欤?
《感叹勺园再作》云:
曲池高馆望中赊,灯火迎门笑语哗。今旧人情都论雨,暮朝天意总如霞。(寅恪案:此联下句遵王注引范石湖《占雨》诗“朝霞不出门,暮霞行千里”为释,甚是。但牧斋意则以“朝霞”比建州,以“暮霞”比永历,亦即左太冲《魏都赋》“彼桑榆之末光,逾长庚之初晖”之旨,谓天意将复明也。至上句遵王已引《杜工部集》一九《秋述》一文“旧雨来,今雨不来”为释,固昔人所习知。唯今日游北京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者,恐未必尽知耳。一笑。)园荒金谷花无主,巷改乌衣燕少家。惆怅夷门老宾客,停舟应不是天涯。
寅恪案:牧斋此行过嘉兴,感叹勺园,一再赋诗,兼寓朝政得失、民族兴亡之感,不待赘论。其实牧斋之微旨,尚不止此,盖勺园者,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春由杭至禾养疴之地。是年冬,牧斋至嘉兴遇惠香(当即卞玉京。)河东君之访半野堂,亦预定于此时。职是之由,勺园一地乃钱柳因缘得以成就之枢纽。牧斋不惮一再赋诗,殊非偶然。今《梅村集》中关于勺园之诗,《鸳湖曲》一首,最为世所传诵。读者谓其追伤旧朝亡友而已,但不知其中实隐藏与卞玉京之关系。其微旨可从原诗辞句中揣知之也。特记于此,以告世之读骏公诗者。
好事何人问子云,一甘逸少与谁分。酒甜差可称欢伯,炙美真堪遗细君。大嚼底须回白首,浅斟犹忆醉红裙。(自注:“兄高年好谈风怀旧事。”)晴窗饭罢摩双眼,硬纸黄庭向夕曛。(自注:“兄家藏杨许黄庭楷书,日摹数纸。”)
寅恪案:《有学集》二四《韩古洲太守八十寿序》云:
岁在旃蒙协洽雷州太守古洲韩兄春秋八十。余曰:“是吾年家长兄也。是吾吴之佳公子,良二千石,国之老成人也。是闳览博物之君子,海内收藏赏鉴专门名家也。”
嘉庆修《雷州府志》九《职官表》“明知府”栏载:
韩逢禧,长洲人。官生。天启元年任。
李之华。
丁纬。
范得志,七年任。
容庚君藏《兰雪斋刻定武兰亭帖》附韩氏《云跋》:
余先宗伯(寅恪案:逢禧父世能,曾任礼部侍郎。事迹见《明史》二一六《黄凤翔传附世能传》、《明诗综》五一“韩世能”条及同治修《苏州府志》八七《长洲县·韩世能传》等。)于万历甲戌曾得韩侂胄所藏《定武兰亭》,时余尚未生。及余既长,笃好法书,遂蒙见赐。临玩最久,寝食与俱。崇祯庚午又购得荣芑所藏本,二卷皆严氏物。“荣芑本”有项子京印识。今阅此本,与余所藏荣芑旧本同一手拓出,纸墨奇古,神采勃发。卷内有朱文公手题,前后亦有项子京印识,可见项氏藏物之富如此。〔天启四年〕甲子,解组归田,心厌烦嚣,复得睹此,合余藏二卷,同校于半山草庐。三卷同是定武真刻,六百余年神物,今得并来同聚一室,大是奇缘,眼福良厚矣。喜书其后。半山老人韩逢禧。(下钤有“朝延氏”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