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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页)

肖道长成了我的第一个师父,林安平说,慧静是他赐给我的法名。

肖道长那时候已久不出门。

他着实太老了,老得不知年岁,身边又无妻室儿女(若干年前,他女人生头胎时死于难产,他便再没婚娶),峡谷人都以为他死了呢,都把他当成死人在传颂他的神迹呢。

我问林安平:肖道长都教给你什么呢?

她不回我,只说:师父让我行了拜师礼,陈说了我的前世因后世果,此外还给我讲了一件事。这件事是他一辈子的悔恨。他十岁那年,峡谷来了个云游道士,姓苏,但都不叫他苏道士,而叫苏端公。苏端公跳神、祭坛、驱鬼。他还敢斥责菩萨。有回他路过落儿山,见满山树皮都被剐掉,地上无蚂蚁,枝头无鸟叫,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眼看就要收割的庄稼,更是颗粒不剩。这是因为十天前下过冰雹,冰雹岩崩似的,下了个多时辰。落儿山有个灵官庙,苏端公走进庙门,扯住灵官菩萨的胡子,厉声质问:你是什么神?不保一方平安,你说你算什么神?

说到这里,林安平停下来,像陷入了沉思。

几分钟过去,她才继续说:我师父十三岁那年的六月初九,去山里打柴,碰到苏端公,苏端公说,小娃子,跟我走吧。就这一句话,师父就扔了柴刀,随苏端公去了。他的本事,全是苏端公教的,但苏端公留了一手,他用这最后一手来考验徒弟。我师父二十岁那年,也是天旱,苏端公对我师父说:鹿走乡龙腾山下有个洞,洞里住着一条龙,我去请龙出来下雨,你站在洞口等我,我出来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叫我师父,要叫我天兵天将。我师父应了。苏端公傍晚进去,三更天才骑在龙背上出来。我师父见龙闪着两只巨眼,吓坏了,忘了嘱咐,高叫一声:师父喂!龙听到这声喊,立马退了回去。没多一会儿,苏端公的骨头从洞口流了出来。龙以为是天兵天将请他,没想到是凡人,来了火气,将苏端公害了。

见她神情苦恼,我这样安慰她。

你的话没错,但……如果是故意的呢?我师父对我说了,他是故意的。他想的是,反正我会了那么多法术,只要苏端公不在,即使不学最后一招,我也能统治整个峡谷。师父说他终于遭了报应,孤身一人,还活这么大岁数,经历这么多悔恨和痛苦。

林安平喝了口水,沉默了一会儿,说:师父把这件事给我讲了,就落了气。正因为给我讲了这事,虽然他没给我传过任何一样法术,却不能说他没教我。他教了我很多。在他的影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心”字。心,刀带三点,一点自己,一点众生,外面一点是邪心,所谓修行,就是把邪心去掉。师父就这样教了我。他落气过后,我想着把他埋在哪里,刚出门查看,房子就垮了,垮成个棺材模样。入棺为殓,我师父也算寿终正寝。

林安平从此再没出过峡谷。时至今日,她也只去过峡谷外的华锦。

肖道长死后,她回到了那个破庙。她说:我需要等待再一次天启。

当时峡谷的土地也已陆续下户,但林安平没到分配土地的年龄,因此没有土地。她靠老天的赐予为生,老天扔下一个千峰大峡谷,并慈悲地养活这里的万物,她便也有活下去的理由。野山羊能走的路,她就能走,野狗能吃的食,她就能吃。后来,她学会了开荒种粮。她在荒地上忙碌时,经常看见母亲在田土里忙碌,想去帮母亲,但母亲不要她帮。母亲真的不把她当自己的女儿了。许多个夜晚,她悄悄溜到老屋前,坐一阵,又跑到父亲坟前去,抱住一堆土哭。父亲听不到她的哭声,她说这并不是因为父亲死了,而是因为父亲死得不完整。

平常日子,她是这样过的:白天去荒地上站,夜里在破庙里躺。

但到了腊月二十三,连破庙也躺不成了。

腊月二十三被称为小年,从这天起,峡谷人开始办年货,最高级的年货,是杀猪和推豆腐。峡谷之外,还包括推汤圆和米豆腐,但峡谷地区是石灰质土,存不住水,因而不产水稻,峡谷人没吃过米,也不知道有米;林安平去华锦的十天,见到过米饭,但不知那叫米饭,也从没吃过,她只吃红薯、苞谷和土豆,这是她吃惯的粮食,且认为是世上最好的粮食。推豆腐要点卤水,一年到头只做一回豆腐的峡谷人,很难掌握火候,要么点轻了,要么点重了,点轻了出不了花,成一锅浑汤(峡谷人叫点醒了),点重了变黑,变硬,像一砣铁(峡谷人叫点死了)。这年马背梁的李富贵就点出了一砣铁,他抱起那砣铁,对着山梁下的破庙大骂。峡谷人的嗓子,长着千万条腿,出口就亡命飞奔,山山岭岭迎着那条嗓子,加大它的马力,并添进新的内容:我家的豆腐点醒了。我家的猪血成不了血旺。我家的锅炸了口……九九归一,都是破庙里那个灾星的缘故。因此,每到腊月二十二,干部就到林安平的住处,站在庙子背后(怕看到她的眼睛),喊着说:安平啊,你是啥人,灯笼一提是亮了的,就不用我多说了,这些天就委屈你啊,明儿一早你就动身走人啊,免得乡里乡亲办不出年货啊。

西柳乡有座山,叫老黄山,高得很,把她赶到那里,她就害不了别人。

你到多少岁才不被驱赶?我问。

十七。

我想起峡谷地区的女孩十四五岁就可以嫁,而她十七岁之前还被撵来撵去,显然无人给她提媒,更不可能有男孩追求她。我把这想法对她说了。

连看都不敢看我,还给我提媒,还追求我,你这不是开玩笑?

然后她说:其实你不晓得,在这地界,找个女人难上难。这里生活太苦,老天爷怕女人吃不下那个苦,就舍不得女孩降生。我爹妈生了四个女孩,十分罕见;我过后,妈又生了两个妹妹,都是没满月就病死了。她们死后,爹妈很伤心,有时异样地看我,但从没在口头上怪我。这是爹妈对我万万年也报答不了的恩情。爹妈可能还觉得,女人活得苦,早早病死,也是她们的福分。女人少,男人讨女人当然难,可是男人不晓得珍惜,讨到家里就经常打。我为啥要让男人打呢?我是天上来的,凡间的男人没资格打我!

我附和她,表示赞同。

然而接下来,她却道出了一个让我不可外传的秘密:她嫁过人。

她十六岁那年的初秋,有天夜里,她被麻袋一笼,横担着上了一个人的肩膀。凭汗味儿,她知道自己共上过三个人的肩膀。三个人换来换去,第二天上午,将她扛到了拐枣弯。拐枣弯住着谢旺财。谢旺财一家大小都信五毒教,信这教的人不惧五毒,锄地时,挖到蜈蚣吃了,捉到蝎子吃了,在墙上抓住蜘蛛吃了,逮住四脚蛇也吃了,所以灾荒年间从没饿过饭。谢旺财有四个儿子,长子谢土,一年前死了老婆,将两岁多的儿子交给父母和兄弟,就出门做生意去了。一年过后回来,身份是逃犯。他出峡谷就当人贩子,把本县的女人,卖往北方,这次回县“装货”的时候,被公安抓获。但是他跑了。他知道迟早要被捉回去,就对家人把事情说了。他爸谢旺财听罢,立即想到了她:林安平。儿子灾事太大,需以毒攻毒,他要用比五毒更毒的灾星,嫁给儿子冲喜。至于那灾星的眼睛,已经顾不得了,那年头,卖几个人就要枪毙,谢土卖了三十几个。被灾星的眼睛吸了魂,总比吃枪子儿强。

峡谷结婚,程序简单,男女去祖坟前跪拜了,就算夫妻。林安平被扛着抖了一夜,把她放下时,她只能趴着。她看见那个男人坐在阶沿上,搂住他儿子,像个女人那样在哭。他妈去把娃娃抱开,他爸拖他去坟前。林安平被他二弟拎着,提到了坟前,还是被拎着,跟他并排磕了头,又被拎回院子里。他回到院子,立即抱过娃娃,又哭。正这时,出去放风的三弟四弟慌慌张张跑回来,说戴盘盘帽的来了。他爸去抢娃娃,叫他快跑,他死也不放,更不跑。公安员很快扑来,把他捉了。这时候他很温驯,主动把娃娃递给妈,让公安戴了手铐。

言毕垂下眼皮,左手拇指之外的四根指头,抽搐似的抠着右手背。这样子已经完全不像一个祭司,而是来自尘世、受过不少委屈充满无限怀想的女人。

那次出嫁,可说是她唯一的“俗世”。她的表情告诉我,绣在她裙子上的那朵花——人世间这个花花世界,她的职责虽是礼赞、祈祷和祭祀,内心却何尝不希望也如俗世之人,在其中享乐和受苦。而且我感觉到,在这一刻,她对那个男人特别想念。他是她曾经也有过俗世生活的见证,他被带离时满脸泪水地看她那一眼,成了她烫人的回忆。

没过多久,他就伏了法,林安平说。

又说:死之前,他给我写了封信,说我是自由的。

其实她并没在谢家住,谢土被带走后,她就回了破庙。抢她去是为冲喜,喜没冲成,她也就没什么价值,而且留着她,也终究是留着一个祸害。

信是给他爸的,林安平接着说,他爸讲良心,转给了我。他字写得多好的。

她拉开抽屉,抽出一本很厚的中医书,准确地翻到某一页,取出那封信,递给我看。信上写道:“林安平,感谢你做我婆娘,我活不成几天了,你莫耽误各人,你是自由的。”其中有好几个错别字,字不仅不好,还很差,比林安平的字差多了。纸张是粗纤维,发黄发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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