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我揣摩着陈婷婷的意思,揣摩不透,就放下了。我只是觉得,自己跟陈婷婷其实是一路人。我们都是在考证某一段痕迹。这段痕迹存在过,现在被遗忘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婷婷发现的那段本没有名字的残墙,比荔枝古道更重要,荔枝古道还活在传说中,而那段残墙早就死了,曾经摸过它的手,化为连天荒草。我们都是死人的后代,死去的不仅是先辈,还有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所以人也是自己的后代。
我把这想法讲给林安平听,她略为思索了一下,说:你这是把时间分出段落了。时间没有来路,也没有尽头,因此每个人的每时每刻,就都处于时间的中心。比如我,她说,我的出生,还有我七岁那年走进学堂,都不是发生在多年以前,而是今天,是此刻。
——她进的那个学堂,师生共34人,但开学第二天,变成了56人,多出的,是部分学生的家长。他们是来要求清退林安平。没人相信她是天上来的,只知道她是灾星。校长传话,让林安平的父母去,当众描述女儿出生时的景象。父亲没有发言权,因为他并不在场。只有母亲来说。母亲说的是,七年前的那天早上,她正要去出工,女儿怕她受不住累,就从她肚子里出来了。只有这些了。人群中站着她的一个邻居,也是临时请来的。地广人稀的峡谷,最近的邻居也有两里多路,其间横亘着嵯峨乱石和茂林修竹,但那邻居板上钉钉,说那天他看见了林家的母鸡上树,听见了林家的母鸡打鸣,也听见了李子树的哭泣。然后他说,那年七八月间去找林铁匠做过活路的,谁见他家养母鸡了?他家里现在都不养母鸡!谁又没见那棵李子树遭砍了?那棵树每年结的果子把树都压趴,要不是它接灾星下世,林铁匠舍得砍?
其实我妈不该扯谎的,林安平对我说。
你觉得是你妈扯谎不是邻居扯谎?
当然啦!她眼睛一瞪,这样回答。之后告诉我,她出生时,不仅有那些众人皆知的征象,后山一棵浓荫盖地的黄桷树,叶子落得像下暴雨,歇在枝叶间的鸟,全都坠地而亡。
关于那天的事情,她像比所有人都更清楚。
可在当时,要不是肖道长,她就读不成书了。肖道长啥时候游到了学校,站在操场外的杨树底下,无人知晓,听见他沙哑的声音,才注意到他。那个沙哑的声音说:7主地势临渊、以寡服众,林安平的命里,不是一个7,是四个7,在娘胎里待7个月,7月7日出生,7岁上学。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你们以为说她是天上来的,是胡说?
可肖道长毕竟太老了,很可能老糊涂了。这是许多人的看法。因此,林安平虽然入了学,却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单独坐。同学都不跟她玩,和她对面走过,立即别过头,或者用双手蒙住眼睛。他们在家里就受到父母的警告,说如果跟林安平对看,就会被她吸了魂,慢慢失了元气,变成纸人,变成鬼——还活着的时候就变成鬼;疗治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戳瞎你的眼睛。真有个男同学的眼睛被他母亲戳瞎了。那同学不信邪,偏要盯住林安平看。林安平自己也怕吸了别人的魂,因为她不知道把别人的魂吸来干什么,又装在她身上的哪个地方,跟人路遇,她自己都会躲。可那男同学不让她躲,她躲到东,他就跳到东,她躲到西,他就跳到西,她闭上眼睛,他就去扯她头发,扒她眼皮。她哭了,说:我给你妈告!她当然没去告诉他妈,是那同学自己说出去的。过了两个礼拜,他发现自己既没变成纸人,更没变成鬼,就忍不住,骄傲地把这事讲了。他母亲闻言,怔在那里,然后去撇下一棵洋槐的老刺,把儿子往怀里一抱,只听噗噗两声,儿子的两个眼球便流出红白相间的**。
但没有人认为那男同学的眼睛是被他母亲戳瞎的,都说是林安平看瞎的。
那一年,林安平读到了小学四年级,还有一年多才毕业。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她被同学随便打。她不仅是有罪的人,还成了魔鬼。打魔鬼是每个人的义务。都是从背后进攻,擂拳头,或者扔石子。有几个同学不满足于这样,因为打人的主要乐趣,是看清对方的表情,背后看不见表情。于是他们聚在一起商量:她的眼睛那么厉害,何不给她戳瞎?
我的眼睛看三界,哪是想戳瞎就戳瞎的?林安平对我说。
但我想的是,要戳你的眼睛,必须看着你的眼睛,他们不敢看,才没把你戳瞎。
当然只是想,并没说出口。我差点儿出口的话是:陈婷婷也打过你吗?
六
峡谷是化外世界,时日慢得慌,可在林康和谢翠芬眼里,那些年的时间比河水跑得还快,眨一下眼睛,女儿毕业了,再眨一下眼睛,女儿该回她的仙班去了。
林安平十二岁生日这天,她父母都没去出工。那时候,外面的土地已经下户,但峡谷人不知道,土地还捏在集体手中。林康和谢翠芬却都没去出工。他们要守住女儿。守最后一天。
那天夜里,林安平也是睡在父母的**。
最好是天不亮,永远不亮。
可天还是亮了,跟往天一样准时。
林康拿出两圆备好的鞭炮,送女儿上路。
从路程上说,林安平倒并没走远。黄岭滩以西,有个不知何年修的小庙,年深日久,既无道士僧侣,也无香客光顾,墙面塌了半边,门扉也烂得没了形迹。但这无关紧要,遮不住风,能挡雨就行,晚上在外面烧堆火,吃人的野兽也不敢拢身。林安平就在那里安家。
这是林康的主意。林康舍不得女儿,便想了个办法:让女儿跟他学手艺,这样,女儿就能经常回去了。他不收女儿学费,还每天给她五角工钱。
我学得很快,林安平说,才学四个月,我就能甩鞭锤。她把铁匠用的小锤,叫问锤,大锤叫鞭锤;她说打铁的全部学问,在于会听,听谁?当然是听铁。你先用小锤问它,看它怎么答你,以什么声口、什么心情、什么态度答你,你听懂了它,甩起鞭锤来就丝丝入扣。甩鞭锤的难处不在于它沉,而在于要会使巧力。世上的难事,从来就不是难在事情本身。
说这话的时候,她把上身倾前来,两条长臂盘绕在桌上,看上去像有许多条手臂。
幸亏学得快。第二年四月间,她父亲林康就死在了修路的工地上。黄药雷管高于雷阵的爆炸声,震垮了悬垂的巨石,林康被压在巨石底下。把石头粉碎后掏出的尸体,是一张碎皮,还有深坑里那个仿佛是人的形状。
他做事天理不容,峡谷人说,把一个有罪的人养了十二年,还让这个人跟他学艺。
林安平自己,完全认同峡谷人的看法:父亲是因为她死的。
她母亲和已出嫁的姐姐,又完全认同她的看法,并因此恨她。
母亲给了她一套锅碗瓢盆,断了她的归路。从此,她真正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好在还有那个破庙,还有父亲的那套行头。她把父亲的行头继承了,因为母亲不想放在家里,怕看着伤心。只是,她的手艺再好,峡谷人也不会去找她。
无奈之下,她把铁匠铺搬到了峡谷之外。
从西柳乡,一路过风源、水口,鹿走、土门,过了土门,就不属峡谷地带了。距土门几十里外,有个乡叫华锦,许多高悬庙堂的史书,也要记述这个地方:华锦出美女,从唐至清的数代君王,都在这里选妃子。按陈婷婷的考证,早于唐前多年,站在商纣王身旁观酒池肉林、赏炮烙之刑的苏妲己,就是华锦人。陈婷婷说,苏妲己在家乡时,清纯快乐,可十四岁那年的某一天,她在河边洗头发,被一骑快马掳走,快马如风,风声止息,她已进了纣王宫,从此忧愁苦闷,见商纣王荒**无度,更是万箭穿心;她知道逃跑是不可能的,便腹生一计:引诱纣王还荒**些、再荒**些,以此促商速亡。两年前,我们到华锦搞文化下乡活动,各乡镇文化站站长也参加了,中午休息时,陈婷婷领着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沿河走三里多路,到一处形如鸭嘴的河岸,指着一块石头说:妲己当年洗头发,就蹲在这块石头上。
十二岁的林安平,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华锦人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傲慢。这不是看到的,是感觉到的;她始终低着头,不看人的眼睛。见这么小个孩子,且是女孩子,独自在一棵大榕树下,架着砧板,扯着风箱,那些人便围过来,围一会儿就散开。她把带来的一把旧锅铲伸进炉火,让铁变成飘逸的丝绸,随着锤子的几声叩问,丝绸还原为铁,还原为锅铲——更加漂亮的锅铲,那些人依旧是沉默地看着,然后沉默地走开。
十天过去,她没做成一件生意。
就在第十天晚上,林安平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个人来到我身边,抖着白胡子说话:林慧静,你要当一辈子铁匠吗?你忘了自己的职责吗?他是谁?林慧静又是谁?但不容我问,我像被人牵着,站起身来,朝前走。路是黑漆漆的路,可每一脚我都踩在该踩的地方。我就这样走进了峡谷,走过了白天,又走过了晚上,都是迷迷糊糊的。当我清醒过来,发现到了一间木屋前。木屋单门独户,立在山尖子上。那时候正有恶风路过,再骄傲的树都弯腰让道,有些树因为弯腰不及时,当即折断。山野鬼哭狼嚎。可我面前的简陋木屋,一点事儿也没有,连挂在挑梁上的蛛网,也平平静静,一只黑蜘蛛趴在网心,安闲地睡大觉。潮头一样的风声里,有个苍老的声音从木屋里传出来:林慧静,我等你好久了。
她推门进去,看见了躺在**的肖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