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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风(第3页)

她给的分量越来越少了。

先前,秤杆翘得老高,现在平平的,甚至往下坠。

曾经,王小英是抱过幻想的。她幻想能在他们当中找个人,把自己嫁了。

她家在老君山顶,老君山是清溪河流域最高的山,山顶离天很近,植物怕把天捅漏了,都长得很矮,连松树也是矮松,主要是两尺来高的旱杉林,野鸡在林里做窝、下蛋、孵化,岩鹰在苍天盘旋,察看这片东西延伸的贫瘠土地。那里的姑娘,最好的结局是嫁到半山。谁也不敢奢望嫁到坝下,更别说土肥水美的半岛。但王小英的确这样幻想过。

有个年龄比她稍长的工人,留着老长的头发,染成黄色,张牙舞爪地向后披散,像床烂蓑衣,干活也直着腰,一看就不是那架势,而且抽烟厉害。王小英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但也有让她喜欢的地方,他言语不多,一说一笑,看上去有些羞涩。当然,最喜欢的地方在于,他是半岛人。然而,人之所以有幻想,就是用来破灭的。那个言语不多的男子,那个看上去有些羞涩的男子,不仅已经结婚,在她面前说骚情话,也并不比别人嘴软。

王小英心知肚明,这些人其实是在拿她当下酒菜。

既然我做了下酒菜,我称给你们的烧腊,就得克扣些。

她给那个长头发男子的分量最少。

秤杆下垂的时候,工人们很想让她再添点儿,很想问问她,你的分量咋越来越少了?但抹不下情面。大家相处一段时间,彼此间就有了情面。他们从没跟王小英争过秤,因为她的分量本就那么足,现在不足了,却也不好争了。他们只是觉得,王小英再不像以前那样可爱了。风月抵不过馒头,这种生活哲学是颠扑不破的。渐渐的,他们不大来烧腊摊了,这时候也才发现,老婆配给自己的菜啊肉的,很香,而且完全够吃。

王小英卖出的烧腊一天不如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勤劳,后半夜就去屠宰场办货,背回来细心打理。她的手艺更纯熟,火候拿得更到家。空闲时候,她爱半蹲在木船边,逗黑儿玩,眼睛却进铁匠铺,看张大哥啥时加钢炭,啥时扯风箱,啥时翻料,啥时锤打,啥时淬火。张铁匠做事忘情,她欢喜这种忘情,仅此而已,但看得久了,也耳濡目染,悟出了火候的重要。世间事说起来复杂,大道理其实是相通的,王小英把悟出来的道理用在自己的生意上。她懂得了先热炉,再加水,再高温,再中火,继之文火;她以前制出的烧腊身枯、脱皮,不知道什么缘故,现在明白那是火烧得太老,致油过量流失。她还学会了恰当利用味源,在调料中加姜和微量玫瑰露,使肉品看起来鲜亮,吃起来醒胃。

可人家却少于往她这里来。她知道症结,似乎又不知道,因为人来了,她照旧抠秤。是她打定主意要让他们的轻薄付出代价,还是生意做久了,抠秤就成了自然而然的反应?

老实说,现在还往她这里来的,并不是嘴馋,也不是想听她说话,想看她的脸、看她的身段、看她的手,固然,她的声音好听,样子好看,在镇上待一阵,她身上多了河谷的温润,变得更好看了,——但他们不是为了这些,而是觉得,开始闹闹热热地去照顾人家生意,人家抠一点秤就不去了,显得太小气,太不像男人;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同情因素,或许这种因素还是最重的。可王小英并不领情,秤抠得越来越狠。

既然这样,工人们就都不往她那里去了。

他们要的不是味道好,而是分量足。挣钱可不容易,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不该用于享乐,更不该抛开家人,独自享乐。检点这些日子,工人们觉得,自己的花费实在太大了,要买烟抽,要打酒喝,要称烧腊吃,一个人的花费,顶一个家,甚至不止,实在太不成体统了。到吃午饭的时候,工人们坐得远远的,且不约而同地背向两间棚屋,彼此也不交谈,只顾低头吃饭,恨不得几口就吃下去,免得受折磨。不管怎么说,他们觉得自己对不起王小英。王小英站在摊前,看着他们的背影。

河风永不停歇地吹,风自己没来,是水流生风,风里也带着水样的生命,带着皱褶似的波纹。

王小英要一直看着最后一个吃完饭的工人,在水龙头上洗了碗,把碗放进塑料提篼,在衣服上擦了湿手,摸出烟来抽了,她才把肉搬进屋去,收了放在门外的案桌。

这期间,张铁匠没停止打铁,但他不能像以前那样忘情了。他注意到了棚子外面的景象。早就注意到了。工人们说骚情话的时候,他就心里发紧,觉得事情不妙。至于怎样不妙,倒没细想。也可能细想过,只是想不清楚。

王小英收了案桌,首先感到伤心的是木船上的黑儿。它在耐心地等肉吃,很长时间来,每天中午,它都能吃到烧腊,有时是王小英不小心弄到地上的,更多的时候,是王小英收摊前,特意把削下的碎头给它一些,这些天是怎么了呢,它还没吃到肉,怎么就收摊了?它在木船上转圈,呜呜叫。张铁匠丢了家伙,走出来安抚它,饿了?他问。黑儿叫得更响,更委屈,朝王小英的屋子纵跳,每次起跳,都被铁链拉回来。铁链哗哗摇响。张铁匠朝旁边瞄,见王小英的屋子关着,屋子里悄无声息。

那些肉又只能便宜处理了,张铁匠想。他很想去敲开门,称两斤,甚至三斤。但无济于事,王小英制的烧腊,有几十斤呢。别人分明不再来买,可她进的货并不减少,像是故意跟谁斗气。斗气的结果,是自己吃亏。连续好几天,她都是在下午时分,把烧腊背到街上的饮食店里,本来二十三块钱一斤的,十五六块就卖给人家了,他们有冰箱,不怕囤积,等到赶场天,四方乡民拥来,就能干干净净地腾空,三百五百地嫌。王小英却赚不了钱,顶了天,也就保本。

这天,张铁匠把黑儿轻轻呵斥两声,进屋做饭。将饭煲上,再理四季豆。刚理了两根,从衣兜里掏出块电子手表看时间。12点33分。他放下筲箕,走出门,快步登上高台。

这次他不是去上厕所,而是找中心学校问些事。

中心学校离高台崖口,将近五十米,那是一面大湾,背靠白斗寨。白斗寨作为大巴山余脉,从上游数十公里奔突而下,很霸道地将沿途的镇子朝河边挤压,偏偏到这里窝进一面大湾,像是它考察过回龙镇的地势,若无这面大湾,连学校也没处建,于是发了慈悲。校门朝河开,但只有弧形框架,没有门。倒是有个守门的师傅,兼做收发。往常,张铁匠去学校上厕所,从不跟那个因为秃顶而不好分辨年龄的师傅打招呼,师傅也从来不问,年年月月,他把报纸收了,信件收了,分发到各个办公室,就搭把已经发黑的藤椅,坐在箱笼似的门卫室外面,兢兢业业地混着光阴。看上去,他的一生是多么漫长。今天的张铁匠却很谦卑地朝他走过去。阳光散散淡淡地照着那师傅,师傅看到了阳光里的阴影,每天他都会看到数不清的阴影,直到太阳沉入河流,天和地都变成了阴影,这一天才算完。

可今天这条阴影却停在他面前,跟他说话。

师傅吃饭了么?

他抬起头,警惕地望着问话的人。尽管张铁匠在他眼皮底下不知走过多少回,可他那样子,像从没见过这个人。他瞪了张铁匠好一阵,才咕哝一声:吃了。

张铁匠说,师傅,我问个事呢。我想在学校门口摆个烧腊摊,成么?

他皱着眉头,像在思考,然后站起来,说,不成。

这句回答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这很可能是他平生头一回否定别人的话。他因此激动起来,虚胖的脸和亮光光的头皮,变得通红。他说学校是教育重地,教育重地怎么能让小商小贩在门口摆摊?话有些结巴,但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好了,居然能说出“教育重地”这样的字眼。主人翁的感觉油然而生,让他不仅激动,而且骄傲。他把那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张铁匠认为有道理,而且这是别人的地盘,本身也由别人说了算。校园内左手边,离大门20米开外,有排火砖平房,共六间,是学校的食堂,供给千余名学生。张铁匠问师傅,食堂是学校开的还是私人承包的?师傅告诉他,是私人承包的,但外面的人不能承包,必须是学校职工才有资格。他的话一点也不结巴了。

张铁匠道了谢,朝食堂那边走去。

六间食堂外面,有一长绺牛毛毡搭成的棚子,稀稀拉拉的学生在棚子里站着吃饭。12点10分才下课,可这些小学生、初中生,到上午第四节课,就不大听讲,等着吃饭,下课铃一响,立即箭一般射向食堂,据说体育老师选拔短跑运动员苗子,就是蹲到食堂旁边。现在绝大部分学生都吃过饭了。张铁匠走过去,问他们吃些啥,又问买一份肉要多少钱。

学生们一五一十地回答他。这些孩子大多来自村上,以为张铁匠是谁的家长。对家长,无论谁的家长,他们都很热心。张铁匠问过了,说,你们知道下面有个预制板厂么?学生说知道。张铁匠说,预制板厂有个卖烧腊的,比你们食堂的便宜,肯定也更好吃,你们不如去那里买肉。学生说,我们都吃饱了。张铁匠说,不是叫你们现在去。他本想叫学生吃晚饭时去,知道王小英下午会把烧腊处理给饮食店,而他又不想让王小英知道是他为她拉了客人,于是说,明天中午去吧,我保证不骗你们。

张铁匠回屋的时候,正碰上王小英背了烧腊出门。

当天晚上后半夜,张铁匠听见王小英起床的声音,往背篼里放塑料口袋的声音,然后是开门的声音。他长舒了一口气。他生怕她死了心,搬离了这个地方。他尖着耳朵,听王小英的脚步声。平时,王小英穿皮鞋,去屠宰场就穿胶鞋。河水的流淌让镇子越发宁静,王小英走过土路,走上青石板街,那声音细微,含糊,但张铁匠听得清清楚楚。他不是在听,而是在数着王小英走路。

这证明,在她娇小的身体里,埋着一股子狠劲儿。

中午,她又把摊子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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