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们12点准时收工吃饭。一如既往,他们背向着她,坐得远远的。她也一样,迎着风,站在那里。这局面刚刚出现时,她会时不时动动脚步,像脚底下站不稳;会时不时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像手上受了伤;会时不时望着远处,像她所关心的,不是自己眼前的处境,而是河流、山峰和遥不可及的天空。现在不了,她站得很稳,很直,也绝不东张西望。在张铁匠眼里,这与其说是勇于直面,不如说是把别人手里的刀子接过来,架在自己脖子上。这时候,张铁匠扯着风箱,电子表就放在旁边,他不看,时针分针秒针,却主动跳进他的眼里。他一面扯风箱,一面注意高台。
高台上有了几个学生,端着碗,朝下面张望。
从他们的角度,望不见王小英的烧腊摊。张铁匠歇了手,站到门外去。学生们看见他了,他以不经意的动作点点头,学生们就从梯坎上下来。他迅速进屋,继续扯风箱。
这天,王小英的烧腊卖了个精光。那些学生发现,王小英的烧腊真的比食堂的好吃,好吃得多,食堂的是肉,她的是美味。而且也真的比食堂的便宜。最重要的在于,食堂师傅称肉,如果不是手脚快,迅速把秤杆捉住,秤砣就会砸了脚背,而王小英的秤杆,却翘到天上去了——她给学生称肉,又像开初给工人们称肉那样,分量给得特别足。学生们回去一宣扬,就像牵线子似的,从高台上跑下来不少人,围住她,叽叽喳喳的像麻雀闹林。
第二天,第三天,以后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的。
学校有个单身教师,也跟学生一样,去食堂买饭吃。
他叫田茂,是初二某班的班主任,跟学生的关系就像兄弟姐妹,某些女生去街上买了巧克力,咬下一半了,突然看到田茂,马上跑过去,说田老师,我请你吃糖。把另一半喂到他嘴里,他喜滋滋地就吃下去了。别说巧克力糖,就是麻圆、碗儿糕这些特别黏牙的食物,学生吃过一半再请他吃,他也从不拒绝。他班上有几个学生爱去王小英的烧腊摊,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买了烧腊回去,依然站在食堂外的棚子里吃,见田茂急匆匆地端着空碗过来,都围上去,让他吃自己碗里的烧腊,生怕他吃不到自己的,用筷子夹着,甚至直接用手抓起一块,抢着朝他嘴里递。吃过后他说,嚯,这么香,哪里买的?
从那以后,田茂成了王小英的常客。
田茂从师范大学毕业三年,二十五岁,不过那模样实在不像一个二十五岁的人,身体单薄,皮肤白净,又生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就像个中学生。作为男人,在应当成熟的时候却显得那么稚嫩,是一种缺陷,他认识到了这种缺陷,便在形象塑造上狠下功夫。他首先把自己搞了一个背梳头,无论冬夏,每天清早都要洗头,然后拿啫喱水往头上喷;头发稀少,这么梳得溜光水滑的,头皮便一路一路地亮出来,倒真有些历经沧桑的样子。然后是穿着,能穿西装的季节,他绝对穿西装,打领带,夏季太热,不能穿西装,他也一定要穿长袖衬衫,而且扣着袖口,衬衫每天换洗。这形象自然就跟学生区分开来了。他去王小英的摊子,不听学生喊,王小英也能看出他是老师。这让王小英高兴。这证明她的手艺得到了更加广泛、也更加高级的认可。既然听学生喊过,王小英知道他姓田,每次田茂来称了烧腊,抬步离开的时候,王小英都忘不了说一声:田老师,谢谢你。
田茂说你把烧腊做得这么好吃,该谢你呢。
他的声音沙哑,是回龙镇说的哈喉咙,像他只教了三年书,喉咙就被粉笔灰灌满了。
不过王小英说谢他,倒不是随便说。因为田茂的缘故,他班上好多学生都来照顾王小英的生意,像王小英是他们的师母。他们如此喜欢自己的老师,当然要照顾师母的生意。
田茂还没谈女朋友。
他在大学时谈过一个,那女子是西安人,大四下期,他跟她去过一趟西安,四处求职,但没成功。女子自己,倒是在父母的帮助下被西安一家公司接收。毕业后,他只好暂回老家,正碰上县里招考教师,他考上了,分在回龙镇中心校。他不想去的,家在县城,又在大城市读了四年书,结果落脚在偏远的、只剩半条街的小镇上。再说他的心被西安那个人带走了。可现实是坚硬的,能在毕业后马上找到饭碗,已是老天睁眼。就是这份饭碗,要不是他文化成绩太好,面试就被刷下来了。他面试只得了60分,水面之上的理由,是他是哈喉咙,水面之下的理由,是没送红包。有个面试官有回喝醉了酒,在席桌上大声武气地说了实话,他说:我可以给你90分,也可以给你60分,就看我高不高兴。许多人为了把60分变成90分,都给面试官送红包(接红包的时候面试官是高兴的),进教师行列,送4万,进银行系统,送10万,明码标价的。田茂的父母一个是机关小职员,一个是家庭妇女,供儿子读书,早熬干了骨油。田茂敢不敢拒绝这份工作,就不是胆量的问题了。
开始一段时间,他天天跟女朋友通话,天天听千里之外的哭声。日久天长,电话少了,哭声断了,曾经格外亲近的两个人,各自进入了完全不同的世界。
偶尔,他想到自己曾经跟她那么亲密过,就像是做梦一样,很缥缈,很不真实。在真实和虚构的撕裂中,他心里有了尖锐的疼痛,痛得彻夜难眠,甚至把脸捂在枕头上,或者用被子把头裹起来,呕出卡在嗓子眼里的呻吟。这呻吟他只能让自己听见,唯此,才能确认曾经有过的真实,要是别人听去了(尽管他住那里根本就没人能听见),不仅是对他神圣情感的玷污,还让一切都变得虚假。他呻吟起来就没个完,一声,一声,又一声,每一声都热辣辣的,每一声都像把她吐了出来,他把呻吟搂在怀里,就像是把她搂在怀里。
不过,这样撕心裂肺的时候并不多,而且越来越少。人都是有个位置的,他认可了他和她不断拉大的距离,也认可了自己眼下的位置;从老教师们安详的皱纹里,他还隐约感觉到这可能是自己一辈子的位置。他有些恐慌,但恐慌的时候同样不多。他专专心心地教书,专专心心地疗伤。他用了整整三年来疗伤,现在,那块伤疤已经结痂。
王小英的烧腊卖得那么红火——每天比以前还多卖了三十来斤。工人们替她高兴,也替自己高兴,他们终于可以摆脱心理上的折磨了,吃饭的时候,不必背向着她,也不必吃得那么沉默、那么快,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自然,想用烧腊下酒,就端着碗到王小英这边来。王小英恢复的时间,比他们稍长些,因为她拿不准目前的状况会不会成为常态,要是学校下道命令,不准学生去校外买吃的,她又将冷落一旁。当学生(包括田茂老师)中午来了晚上又来,而且天天如此,她才定了心,心定下来后才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理由跟工人使气,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当工人们再次来买她的烧腊时,她的秤杆又翘得老高了。大家都不再在她面前说骚情话了。彼此之间,有了老熟人一样的默契。
跟王小英达成默契的,还有黑儿。
有天上午,太阳出来不久,就晒得人皮子痛,河面雾气缭绕,像是河水在沸腾。快到中午,天上起了云,云越聚越厚,云是穿在天上的衣服,盛夏时节穿那么厚,还搂着一个火红的太阳,天热得出汗。汗如雨下。雨并不大,张铁匠也就没把他的狗拉进屋,拉进屋它也害怕,铁锤飞舞,铁屑飞溅,还有能砸碎骨头的声音。可它的毛一层一层地湿了,它坐在木船上,头缩进颈窝,一双幽黑的眼睛转来转去,像个走丢了的孩子,或者像个老无所依的老人。王小英把烧腊备好,出去撑伞,看到它的下巴滴着水珠,脊背上闪闪发光,就想把摊位挪一挪,让伞把黑儿遮住,但再怎么挪也遮不住它,伞不太大,又有木船挡着。于是王小英弯过头,对张铁匠说:张大哥,把黑儿解开行不行?
黑儿望着王小英,呜呜叫,仿佛在说,这就是我的家,我往哪里跑?有个家可不容易!
王小英听懂了它的话,又对张铁匠说:张大哥,它不会跑的,它跑了我赔你。
张铁匠正在闻锅铲的气味,看上去冰凉实则滚烫的铲身,差点烫了他的鼻子。
王小英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即使注意了,她也不知道这种事以前在张铁匠身上根本不可能发生。她自作主张地把铁链解了。铁链拖在地上,既容易脏,黑儿走起来也不方便,过路人不小心,还可能把链子踩住,弄痛了它,它就会咬的,因此王小英把链子捋起来,系在黑儿脖子上。链子只有筷子粗细,虽有两米多长,并没有多少重量。直到王小英在它身上忙完了,黑儿才浑身一抖,把毛发上的水甩出去,然后自然而然地进了王小英的屋,坐在门口,望着外面的雨。肉香在雨的栅栏里绕来绕去,绕到它的鼻子跟前,它很想吃,但它忍着,直到没有一个顾客,王小英开始收案桌了,它才开始流口水。雨还在下,王小英把木船上的黑钵端进屋,从佐料盆里拈出碎头肉,洗掉上面的辣椒,丢给它吃。
张铁匠见黑儿确实不跑,当天晚上,干脆把链子从它脖子上取掉了。
从那以后,黑儿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白天,如果是阴天,它照旧蹲到木船上去,晒太阳或者下雨,就躲进王小英的屋子;王小英一日三餐都比张铁匠开得早,但黑儿不吃她的饭,只吃她的肉,它觉得吃王小英的饭,就意味着换了主人,就是对老主人的背叛。王小英很理解它,从不过分劝它吃饭。到了晚上,不要王小英赶,也不要张铁匠唤,它就知道回到那个堆满铁器的家。它有两个家,白天一个,晚上一个。
对此,王小英可能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张铁匠就不一样了。黑儿的身上,不仅带上了王小英的气息,还是从王小英的家里带出了她的气息。女人的“家”,在张铁匠的想象里存在过无数次,从十八岁——或许比这更早——开始,女人的“家”就不停地闯进他的心里,但那些“家”都很虚幻,不像王小英,和他仅一壁之隔,他下河沿、去街上,都从王小英门前过,他的目光会在半秒钟内,如同木桨没入水中,呈现一个弯曲的角度,弯曲的方向就是王小英的屋子。他看见了一口大锅,一个高约一米的灶台,还有灶台下零星的炭灰和水滴。炭灰和水滴使那屋子显得越发干净,干净得能凭空发出沙沙的响声。但他知道,这还算不上王小英真正的家,王小英真正的家是用布帘子隔开的。人的眼睛真是没用,只能看见能够看见的东西,随便挂块布帘子,眼睛就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她和它进去的时候,布帘像竖着的水波那样**漾了一阵。
王小英跟黑儿达成了默契,张铁匠同样如此。睡觉之前,他的喉咙里随便发出一种什么声音,黑儿就知道站到灯光底下去,让他仔细看它。他就像看一个女人的房间那样看它。他把它当成眼睛来使。遗憾的是他看不透。黑儿幼年孤苦,营养不良,该长个子的时候,它要么东奔西跑,要么蹲在一个地方,静静地等候夜晚的来临,无论奔跑还是静坐,时光都照样流逝,流逝的时光只注意了它空****的胃,想方设法帮它给胃里填入一点东西,却忘记了帮它长个子,因此它永远是一只半大黑狗。它的皮肉和骨头里,塞满了浑浊的时光。这一点跟张铁匠很相似。张铁匠有发达的肌肉,可他个子不高。他只比小小的王小英高半个头。他相信这不是遗传,尽管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爹娘。
谁也说不清张铁匠是哪方人氏。白斗寨一个老奶奶捡到他时,他被一块麻布包裹着,放在大路湾。大路湾离镇二里地,回龙镇好几个村子的人赶场,都从那里过,上游的太平镇、黄金镇,有人来回龙镇,也从那里过。他出生大约两天,也可能是三天,在路口至少放了一天,饥饿的山鼠咬烂包裹,钻进去,连皮带骨地啃掉了他的一根脚指头;这显然是一只正在养育儿女的山鼠,内心慈祥,才没咬他的脸,他的脸是敞开的,咬起来十分方便。那时候,当然也包括现在,是没有人把一个健康的儿子扔掉的,他很可能是个私生子,他母亲跟他父亲做了那件事,以为可以嫁给他父亲,可他父亲不要他母亲了,他母亲拿他没办法,只好把他生下来,生下来后又不知如何处置,就放在了路口。
白斗寨有户张姓人家,男的六十多岁,女的五十多岁,没有生育,捡到他的那个老奶奶,就把他送给了他们。两口子以为这辈子也没有后人让他们疼了,没想到进入老年白得了一个儿子。
他十二岁和十四岁,分别戴了一次孝,就此成为孤儿。
在这个年龄成为孤儿,并不可怕。饿是饿不死的。而且他读完了初中一年级,认了那么多字,不需要再读书了。可怕的是他始终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村里谁都知道他是捡的,他自己也知道。乡村跟城市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乡村没有秘密。而今尽管已经三十出头,可他的生命只有一天,也就是被放在路口遭山鼠咬掉一根脚趾的那一天。对他而言,那一天之后的日子,清晰明了,那一天之前,却无限漫长,又坚硬如铁。其实,知不知道来历并没有那么要紧,到处的人都一个样,所有的日子都差不多,各地的故事都大同小异,但问题在于,他相信扔掉他的那双手,至今还活着,这双手像没有温度的月光,冷气森森又格外强烈地映照出他的孤独。
可他只看见了自己。
他对自己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