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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銮(第2页)

宣赦已毕,即由身佩腰铃,手持黄旗的铺兵把赦书送往各州府。还是老规矩,先发太平州、万州、寿春府,取“太平万寿”之意。而后“以次俱发,铃声满道,都人竞观”。

铺兵翻山越水,一路黄旗招摇,把“太平万寿”的圣意张扬得逶迤多姿。

你不能不承认,这样的仪式很富于娱乐精神。在一个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有了几个钱并开始烧包的时代,在一个专制者不需要你的**和愤怒的时代,在一个英雄在断头台上倒下艺伎在金鸡竿上谢恩的时代,奉旨娱乐便成了一种最高和最终的奢侈。在这些日子里,仪式似乎已经不再是名词而变成了动词和形容词,在仪式的驱使下,人们每一天都活得有声有色,每一天都活得轰轰烈烈,每一天都活得狐假虎威虚张声势。

但尽管皇城内外如火如荼,慈宁宫中的日子却波澜不惊。大抵太后这种身份的人,日子就该是这般格调:精致,平静,天长地久的样子。官家自然是曲尽孝道,这个做儿子的不仅无微不至,而且常常事必躬亲。他告诫宫人:太后年纪大了,只有让她宽心如意,才能寿考康宁。因此,有什么事你们不要对她说,直接找我好了,我亲自来办。精致平静当然并不意味着寡味无聊,官家会不时营造点小小的惊喜以取悦太后,那无非是些吃喝玩乐的新花样。他让御厨三天两头地制作些新奇的菜点,自己亲自送到慈宁宫来,又亲自伺候太后进膳。宫里的味道吃腻了,偶尔也会宣进市食,尤其是几种汴京风味的小吃。前些时官家又以螃蟹酿橙进献,他用心极细:螃蟹和橙子都是南方美食,太后在北国多年,一直无缘消受。因此这两样东西刚上市,他就让御膳房有形有色地做出一道菜来。那么,这水里爬的和树上结的是如何“酿”在一起的呢?此中大有讲究,略云:

橙用黄熟大者,截顶剜去瓤,留少液。以蟹膏肉实其内,仍以带枝顶覆之。入小甑,用酒、醋、水蒸熟。用醋、盐供食。使人有新酒、**、香橙、螃蟹之兴。

如此擘划精当,每个细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真所谓烹小鲜若治大国也。

各式美酒也从四面八方流向慈宁宫。除去御库的蔷薇露、流香,还有滥觞于东京樊楼的眉寿、潘楼的琼液、梁园宅子的美禄,令人想见当初那种醉生梦死的繁华。贵戚勋臣也纷纷以家酒进献,光是那些名称,就足以让你眼花缭乱。吴贵妃娘家的家酒曰蓝桥风月,其温软旖旎,不愧帝妃之家。殿帅杨存中的家酒曰紫金泉,有一股滔滔不绝的富贵气。枢密使张俊进献的是清河郡王府的品牌酒,名称也毫不谦逊:元勋堂,完全是出将入相的风范。

慈宁宫的供奉标准也很快下达了,以红头文件的形式。详列如下:

钱二十万缗,帛二万一千匹,绵二千两,羊千有八十口,酒三十六石。月俸万缗。冬、年、寒食、生辰各二万缗。生辰绢万匹。春、冬、端午各三千匹。冬绵五千两,绫罗各千匹。临安日供斗酒三羊,节序羊十八口。共成此数。

按照绍兴初年银、绢及铜钱的比价,慈宁宫一年的费用超过十万两(匹)。这一算,我不禁笑了,笑得扬眉吐气快意恩仇。笑什么呢?当然是笑金人的脑残无知。你兴师动众地南下,完胜而归,把人家的两个皇帝都捉将去了,最后和人家签了和约,得到的岁贡只有区区二十五万两(匹),只不过比人家供养一个老太婆的费用多一点,这账怎么算?历代的史家在评价“绍兴和议”时,大多以丧权辱国立论,现在看来,应该是南宋“辱国”,金国“丧权”——丧失了作为战胜国的特权。而力主议和的赵构,则是拔一毛而安天下,有为也!

笑过之后,我又不禁犯愁,这么多铜钱,以重量计,每天超过一吨,就供养一个老太太,往哪儿花呢?她吃的、穿的、玩的、用的那些大多是实物供给,其实不用花钱。官家还隔三差五的有零花钱孝敬。成千上万缗的铜钱堆在宫里,时间长了,不仅绳子要朽烂,铜钱也要锈蚀。若是砸在地上听响声,扔在水里看水花,那也用不了这许多呀。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难道真的让鬼推磨不成?古代把钱称为泉,泉是要流通的。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慈宁宫的那些钱往哪儿流通。

那就不去想吧,看戏淌眼泪,替古人担忧愁,何必呢?

又过了些日子,一路陪送太后的金使要回去了,南宋方面少不得要送一笔厚礼。“常币”之外,还有不少物品,从金银器物到各式玩意,甚至还有女人穿的那种缀满珠子的绣衣和拖鞋以及珍奇宠物——白面猢狲、孔雀、鹦鹉、狮子猫儿。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以小事大,自当恭顺,投其所好,也属常情。何况人家万里迢迢地陪送太后,这笔礼怎么说也不能轻。那么就送吧,这么多年都送过来了,花钱买太平呗。一般人大致都会这样想是吧?但官家却另有一套理论,把送礼上升到国家战略的高度,很有新意。

官家的这套理论也是最近才形成的,这中间有一个过程。且看:

一次,“有司”在准备给金人的礼品时,官家让加进了一批极精巧的金器,他说:这些都是原先宫里的东西,我不喜欢,送给他们算了。“交邻国以息兵养民,朕之志也。”

自己不喜欢也用不着的东西,送给人家却可以换取国家的好处。以无用而取大用,这是他理论的初级阶段。

又一次,他听说金国的皇后很霸悍,皇上反倒没有权,这个女人很喜欢奢侈品,例如“真珠靸靸”之类。官家认为,这些东西我看都不要看,她喜欢,说明她很腐败。因此,“宜令有司悉与,以广其欲。彼侈心一开,则吾事济矣”。

仍然是以无用取大用,但“大用”的意义升级了,那就是和平演变。他们喜欢什么就给他们送什么,让他们腐败。他们腐败了,我们的事业就有希望了。这时候,送礼就具有了进攻性,虽然五兵不用,却已干戈大起,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再一次,金国派人来索取白面猢狲及孔雀鹦鹉狮子猫儿之类的玩物,让官家很藐视了一回:“敌使万里远来,所需如此,朕何忧哉?”又说起金国的皇后每天要换一套绣衣,价值数百缗。官家一边让尽快准备这些东西给人家送去,一边得意洋洋地宣告:“其风如此,岂能久邪?自古权归宫壶,未有不亡者也。”

谢天谢地,狗日的大金国就要灭亡了。亡大金国者,南宋王朝的礼品攻势也。他们硬是通过送礼,把人家给“送”死了——虽然那时候还没有糖衣炮弹的说法,但意思是一样的。

大金国完了,大金国休矣,大金国死定了!

老实说,这样的理论虽然很可笑,但我实在笑不出来。我只会想起两句古老的俗语,一句叫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一句叫吊死鬼搽粉,死要脸。

如果这一番理论说得通,那么人们有理由怀疑,官家把包括自己的老婆和女儿在内的那么多女人扔在北国不管,是不是为了腐蚀敌人,让他们更腐败呢?而之所以千方百计要把自己的母亲接回来,是不是仅仅因为她年老色衰难胜其任呢?诚如是,他倒有点像是通过向夫差进献西施而实现复国大业的勾践了。

勾践是个大英雄啊!

我知道这样的推论有点刻薄,但我要说,首先是官家的无耻,才让我不得不刻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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