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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都翠微峰一02(第2页)

你不妨承认,那个时代的士人对于道德生活的严肃性的不倦追求,的确有其动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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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德修省中,易堂内部关系的“平等”,也与某些理学会社相仿佛。据叔子的《先伯兄墓志铭》,伯子“严于疾恶,触其性,若雷霆之发不可御;然每能自屈于理,理胜者,虽子弟之言,必俯首而伏”(《魏叔子文集》卷一八)。道之所在,即师之所在。士人于此体验了别一种价值尺度,“道”的、“学”的价值尺度。但如易堂那样鼓励卑、幼者匡正尊、长者,未必为儒家之徒所能——或也有违于他们的理念。

易堂中的相互砥砺,甚至在师弟子之间。叔子相信“人生有定质,无定位”(《寄庐说》,《魏叔子文集》卷一五)。他希望弟子“能正色直言,匡我不逮,吾亦有所严惮,以自束其身”(同书卷一四《告李作谋墓文》)。李腾蛟也鼓励门生弟子纠自己之“过”,甚至致书他的门人,说“肋下三拳,时常来筑,仆断不护痛矣”(《答南昌门人胡心仲》)——与其说因了度量,不如说基于实施“修省”的真诚,基于某种彻底性。李氏在自己主持的学馆设了“彰纠录”,令弟子书善书过,“过格书上,善格书下”。这里“书”被认为重要动作。李氏将这一种书写,比之于《春秋》,能令人“凛凛”而生畏(《彰纠录序》,《半庐文稿》卷一)。

本来就不同于其时南丰的“程山”,“易堂九子”无论长幼,皆为兄弟交,有伦理关系上的平等;而兄弟如“三魏”,也无论长幼,互为“畏友”。这也像是一种特色。易堂中人对此想必很自觉,叔子就一再说到。程山谢文洊门下,封濬、甘京、黄熙等人年相若,与其师谢氏的年龄也相去不远(三人中年长的封氏,不过少谢氏五岁),却对其师执礼甚恭,与那些年少的弟子旅进旅退,行礼如仪:气象不消说不同于易堂。叔子说他“与程山师弟并为昆弟交”(《封禹成五十寿序》,《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也即以易堂的作风与程山交往。

易堂中的修省活动,几乎动员了在此聚居的所有人员。甚至叔子之妇也参与了规过。叔子记有他的内人对他说:“汝做一件好事,便喜动辞色,何浅也。”叔子则认为人在妻子婢仆前最无忌惮,“能于此随事受规,亦能补朋友所不及”(《里言》)。如此看来,修省确也算得易堂的一项“共同事业”。

只是上面那一种“易堂作风”也自有弊。叔子就曾对李腾蛟说:“吾堂之病,一在议论过高,一在意见互立。”(《复李咸斋书》,《魏叔子文集》卷五)说得很中肯。

“相砥”以内部的紧张,强化了群体感、相依存感,却不能不以挤压个人空间为代价。叔子期待于易堂同人的,“首在洞然见其胸臆”(同上)。交友而要求彼此洞见肺腑胸臆,在现代人看来,未见得明智的吧,或许徒然增添了人生的苦痛。彭士望自说其诤友人,不难“剜心沥髓,竭尽言之”(《与甘健斋书》,《树庐文钞》卷一)。病或许正在“竭尽”。

在叔子的叙述中,他与彭士望的友情是完满无缺的,每曰“易堂畏友,吾以躬庵为第一”(《彭躬庵七十序》),彭氏却有缺憾之感。壬戌二月,彭氏在给季子之子的手简中,叙说了发生于至交中的往事,一再叹息着:“冠石、易堂,岂易有今日哉!”(《与魏昭士手简》)叔子故去不过一年多,这书札毋宁说是向着冥冥中叔子的诉说。直到此时才来讲述那些关于破裂的旧事,重新检视那些个伤疤、瘢痕——友情中相互伤害的记录,令人感到的,毋宁说是彭氏的隐忍。由此看来,彭氏此前不断地重申誓约,谈论友情,不惜用了过甚的形容,或也为了对于痛苦的逃避?

珍重友情,也可能将标准悬得过高,以至近于不情。叔子说“气谊所结,自有一段贯金石、射日月、齐生死、诚一专精不可磨灭之处”(《复六松书》,《魏叔子文集》卷五),即以此为理由,不肯以“死友”许曾灿。凡此,都不免将五伦中“朋友”一伦的意义,无限地放大了。叔子所谓的“气谊”,超绝时空、生死,包含了准宗教性的狂热。古人所谓“至性”、“至情”,是否往往也如叔子这样,因“一腔热血”无可倾倒,即在世俗伦理上过用了**?凡“至”,总令人觉得有一点危险。当然,非凡的人物,确也要赖此“至”,才能生成。

叔子本人也明白“直言无忌讳”的代价(《复邱邦士书》)。他比李腾蛟之言于“参苓”,自比其言为“汗下之剂”,以为可以相互配合,互为补充。另一时,在委婉地规劝伯子时,他又说:“汗下所以已疾,而过用之,亦多至于益疾”(《四此堂摘钞叙》,《魏叔子文集》卷八)。他序《谨言箴》,说到言语之祸,“同于刑杀”(《魏叔子诗集》卷二)。未必仅仅出于畏祸,也应当出自对于言的杀伤力的认识。

相互砥砺而至于如此凶猛、狂暴,与王夫之所批评的“气矜”、“气激”,未见得没有关系。彼此期许过高,责善即不免太严。“相砥”本为了向善,也可能中途目标暗移,“砥”成了目标本身。据季子说,叔子的性情本不激烈,“性秉仁厚,宽以接物,不记人之过”,即使受了别人的骗,也“恬如也”(《先叔兄纪略》)——这一点的确非常人所能。叔子常要谈到处朋友的原则,也足见其人用心的厚道,对人情的体贴,决非一味勇猛直率。他的激烈,或许也是风气使然。

叔子说,“朋友惟敬可久,亦惟适性可久”(《答陈伯玑》,《魏叔子文集》卷七)。“适性”正不易得。不知易堂那种“相砥”、“攻刺”的激越气氛,能否使禀性温厚如李腾蛟、彭任者“适性”。我很想知道,当彭士望、魏叔子发抒其激越情怀时,李腾蛟、彭任有怎样的反应,他们会不会如兄长的看弱弟,用了慈爱而宽容的眼神的?

22

“易堂九子”活跃在赣南的这一时期,有两位其时的大师级人物曾在江西,即方以智与施闰章。施氏宦游江右,顺治十八年以江西参议分守湖西道,直到康熙六年。方以智则于顺治十五年后,禅游江西,康熙四年主青原法席。方、施在江右游踪均广,诗文中关于此地的风土人物,多所涉笔,以他们这期间的活动,深刻地影响了这一带的人文面貌。其中方以智的影响更其经久。《方以智年谱》康熙元年:“是年,密之(按方以智字密之)虽为新城南谷寺主持,然萍踪江西,蒲团到处,群论竞起。”

由年谱可知,顺治九年方以智在梅岭,就已经由曾灿那里得知有所谓“易堂”。方氏与曾灿为旧交,撰写过曾灿之父曾应遴的墓志铭。王夫之得知魏叔子、林时益其人,则由方以智的推介。他说,“青原极丸老人”(按即方以智)有书札来,其中提到魏、林“亦鼎鼎非此世界中人”(《搔首问》,《船山全书》第12册第824页)。由此也可以想见其时遗民对同志者的关注,及其间消息的传递。后世想象中的“遗民社会”,未必不靠了这种口耳相传、以精神遥系的吧。

当魏氏兄弟僻处赣南、姓名不为人所知之时,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即已声名藉甚,交游皆一时俊彦。叔子无缘亲历“复几风流”(按复几即复社、几社),直到方以智于明亡后为僧而驻锡青原山,才终于有了亲炙的机会。亦如当年与彭士望的遇合,与方以智的结交,也是得之于乱世的一段缘。

方以智的到访,无疑是易堂诸子的节日,追记于事后,还保存了当其时的那份激动。此后方氏曾再度游金精山(《年谱》第219页)。丁未自青原游武夷山,还曾在新城的天峰寺招叔子晤谈。那晚聊得很快意,叔子说别方氏七年,“胸中新语,勃勃不自遏”(《送药地大师游武夷山序》,《魏叔子文集》卷一〇)。

关于方以智在金精一带的游踪,林时益在诗中有详细的记述(《己亥季夏郭家山呈别木大师》,《朱中尉诗集》卷一)。令林氏印象深刻的,除了方氏学识的渊博(“师如大海水,随人自为汲”),还有其人的“乐易”,以至他的两个儿子,竟牵了衣襟向这大师索取果实。叔子也感动于方氏的平易,说:“吾向交程山先生(按即谢文洊),和平舂容,能使躁气者当之而平,胜心者当之而伏;及交药地大师(即方以智),能使才人见之自失,愚者见之自喜。”(《杂说》,《魏叔子日录》卷二)使才人自失不难,难在使愚人自喜。有大智慧者,才有此魅力。

与方氏的交往,被作为了易堂的一段佳话,也是魏叔子、彭士望、林时益等人“易堂记忆”的重要内容。由年谱看,走访易堂,不过是方氏此一时期诸多交往中的一次,譬如路边茶寮偶尔的小饮,易堂中人却缱绻不已,叔子甚至“积绪缠绵,如春蚕成茧”(《与木大师书》,《魏叔子文集》卷五)——由此也更见出诸子的天真、恳挚。

这番交往对于叔子等人影响之深,见之于诗文,未必方氏本人所能料及。叔子这一时期曾涉江逾淮,与吴越人士交往,却似乎没有另一个人,如方以智这样使他受到如此强大的吸引,在易堂同人中引发了如此持久的震动。方以智自然不大会想到,他的一次偶然的过访,甚至影响了某个人(如林时益)此后的人生。方氏的魅力固然在这僻邑的一群书生那里得到了证明,易堂诸子也缘方氏这样的人物,领略了其时由名(流)胜(流)所标志的境界。

较之魏叔子、林时益,方以智阅历太丰富,交游太广阔,学识太渊博,令他们仰慕之余,不免有一点受宠若惊。即使如此,叔子也仍然不放弃规诫的义务,说他自己与林时益事方氏“拟于严师,然意所不可,则谔谔然自比诤友之列”(《同林确斋与桐城三方书》)。

若干年后,这友情得了一个考验的机会,那就是方以智之死。方氏之死,至今仍被作为悬案,但这不是这本小书所要讨论的。余英时注意到与晚年的方以智过从甚密如施闰章者,对方氏之死像是讳莫如深。我也奇怪黄宗羲遗留的文字中,关于他的这位遭遇不幸的故交,却像是只有《思旧录》中说到其人“好奇”的寥寥数语。方以智之子也说时人对于其父之死,“讳忌而不敢语,语焉而不敢详”(方中履《吴孝隐先生墓志铭》,转引自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增订版自序》)。或许方氏本人也不曾料到,当他去世之时,由赣南山中发出了最沉痛愤激的伤悼之声,几位未必知交的朋友,再三凭吊,一往情深。如若当时的确有过关于方氏之死的禁忌,如若那禁忌果如余英时所形容,那么易堂诸子对方氏的凭吊就弥足珍贵。那不但是有关方以智的重要文字,也是解读易堂的重要文字。我所见祭吊方氏的文字,悲慨淋漓,未有过于彭士望的《首山濯楼记》(《树庐文钞》卷八)者。此文以遗民哭遗民,堪称奇文,是其时遗民表达中最富于**的篇章。

无论方以智是否以诸子为知交,对于方氏,赣南的这几个热血男儿,像是知之独深。彭氏写于方氏死后的文字,对其人内心的隐痛,有何等深入的洞察。与方氏结交稍早的曾灿,则认为方氏的悲剧不始自丧乱之时,说当其人少年时,“击筑骂坐,醵饮大呼,洋洋洒洒,下笔数千言,纤绮骈丽,珠玉缤纷,而兴之所至,忧辄随之”,像是已然明白了“其道之必穷”(《无大师无生寱序》,《六松堂诗文集》卷一二)。因自托知交,故不免为其人虑之深远。叔子向方氏的三个儿子传授保生全身的经验,教以“虑患之深”、“见几之早”(《同林确斋与桐城三方书》),由此后的事态看,决非杞忧。这些翠微山中人,或许真的比之方氏父子更了解他们的处境。由一段距离外,诸子密切注视着这个家族,预先察知了方氏命运深刻的悲剧性。

以方氏诤友自居的叔子,曾劝方以智晦迹,批评其人“接纳不得不广,干谒不得不与,辞受不得不宽,形迹所居,志气渐移”(《与木大师书》)。鸿飞冥冥,弋者何慕。叔子奉上的,未必不是一剂良药。但方以智毕竟曾经是“尚通脱”的名士,一领袈裟,不可能尽掩昔日形骸。苦受得,粗粝的饭吃得,却仍有可能不堪寂寞,难以像叔子期待的那样,“挂鞋曳杖,灭影深山”。倘若能听取这个无足轻重的朋友的劝诫,方氏此后的故事会不会有所不同?也是由事后看,易堂的几位,或许更可托性命,在危局险境中也更能担当——这当然只是我的所见,方氏未见得作如是想。况且能欣赏“直谅”这一种品质的,未必真能容受直谅之友。方以智对于叔子的规劝,会不会竟一笑置之?

你也没有理由指摘方氏。叔子希望方以智能仪型当世,成其为完人。但别人作何期待,与方氏又有什么相干!正是由此后的事态看,毋宁说方氏安于他的命运,对此有一份令人起敬的泰然。

易堂的学人朋友中,除方以智外,还有上文提到过的方舆学家顾祖禹。遭遇顾祖禹,叔子、彭士望真真是如获拱璧,以至逢人即说项斯。在学问一事上,叔子、彭士望都有自知之明。叔子自说“于古学游其藩篱,未登其堂户”(《答蔡生书》,《魏叔子文集》卷六);承认自己尽管文章为海内所推崇,而“实学”较之于顾祖禹、万斯大(充宗)辈,则不免要“瞠乎其后”(《顾耕石先生诗集序》,《树庐文钞》卷六)。彭士望则说自己读书但览大意,常不免于“讹字画、音韵”(《与方素北书》)。他还说易堂诸子“于学无常师,亦罕所卒业”(《易堂记》),说得很诚实。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欣赏顾祖禹的学问,更不妨碍其结交如方以智这样的饱学之士。叔子佩服方以智、顾祖禹,却并不就致力于学问,在我看来,也是其人的可爱之处。

彭士望、林时益的朋友欧阳斌元(宪万),也是其时的奇人。彭士望记斌元为了向西洋人士学铳、学天文、日月食的测量等,不惜“易名就坛事耶苏,随村市人后瞻礼诵经,忍饥竟日。人或讥议之,笑谢不为止”,足见明代士人的开放心态。更令人称奇的,是斌元物色“异人”,“虽疥癞龌龊行乞辈,语有得,即叩头称弟子,同寝食,留旬月不舍去”(《书欧阳子十交赞后》,《树庐文钞》卷九)。林时益对这位朋友的学识也很佩服,甚至拜其为师。倘若不是生计所迫,以林时益的性情,未必不能成为学问中人的吧。

23

在关于易堂的诸种述说中,惟“易堂诸妇”无声无息。她们的故事是要由男人们讲述的,而男人往往将她们忽略了,你因而只能片段、零碎地得知她们的消息。

由季子本人的文字,可知其妇之贤。季子好游,家贫不能为儿子延师,其妇即“自为授经书”(《析产后序》,《魏季子文集》卷七)。魏世傚也说其父“破产,不为家”,“名日起,家日落,或一岁二岁或三四岁一返家山”,直至“倦游而归”(《享堂记》)。季子妇的艰困不难想象。

关于伯子之妇,其子魏世杰有《先妣行状》,说居翠微峰时,家中落,其母“每鬻嫁时衣物”,“尝服敝恶衣,日饭或歠白汤当菜”(《魏兴士文集》卷五)——“桃源”中的妇人,有如是之艰辛!

据季子说,邱维屏不问家人产,任由其妇日夜操劳(《邱氏分关序》,《魏季子文集》卷七)。邱氏自己也写有《劳妇篇》,说“河东有劳妇,谓言学子妻”(《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一七)。上文提到过的那则邱氏被其妇遣去借米不归的故事,接下来的情节是,终于由其妇借了米来煮饭,而邱氏吃得很坦然,毫无愧恧。讲述者显然乐于欣赏邱维屏的淡泊,而那妇人呢,她对自己的丈夫该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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