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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的认同危机与民初的新旧之争(第2页)

另一方面,林纾虽不喜欢小说家的认同,他下意识中有时仍跳不出小说家的心路。余英时师注意到,正是在这次论争中,严复和林纾对上层文化和通俗文化的分野就颇不一样。严复仍将《水浒传》、《红楼梦》一类小说列在通俗文化之内,而林纾就试图将此二书纳入上层文化的范围。晚明以来,因王学提倡个性解放,士人中已出现将通俗文化的一些东西与士大夫文化并提的趋势。林氏所为,固然是沿着此一内在理路的发展,[28]但其小说家的心态恐怕也在不知不觉中起了作用。

进而言之,林纾一方面自视为归有光以来作古文的第一人,另一方面又广译欧西小说,这两点恐怕都是正统桐城派所不能欣赏的。陈独秀曾说,桐城宗师吴汝伦以前就说过林氏“只能译小说,不能作古文。现在桐城派古文正宗马[其昶?]先生,也看不起他这种野狐禅的古文家”。[29]这话并非信口开河。一般都说林纾出于吴汝伦门下,其实是误传。林自视本高,曾明说他虽然“服膺[姚]惜抱”,却“生平未尝言派”。后来之所以成为“桐城护法”,是因为进入北大曾得姚永概提拔。刘声木所撰《桐城文学渊源考》,收录1200余人,却不录林纾之名。则吴门对林纾有不佳的看法,信非虚言。新文化人将林纾列入桐城另册,确有所本。林大约也无所谓。[30]且他是前辈,故此时仍颇克制。对陈独秀的人身攻击,也未进行反击。

可是新文化诸人并不放过他。读过一百多本林译小说的胡适旋又出面,指出林纾那篇主张古文不宜废的文章,其本身的古文就作得不通。这真是打蛇打七寸,直往要害处进攻。林纾在论古文不宜废时,曾老实地说“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胡适据此指出,“古文家作文,全由熟读他人之文,得其声调口吻。读之烂熟,久之亦能仿效,却实不明其‘所以然’也”。[31]胡或以为这是古文家不通处,殊不知桐城派学习作文,本主张“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由烂熟而能仿效,就是前一阶段。林纾虽被视为桐城派的殿军,或者还未达后一层次,“能”而不“大”,也就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这或许是桐城派式微的主要内因。

但林氏只是桐城派以至“古文”的一个载体。据新文化人的观念,载体的高明与否,不应累及其所载之体以至所载之道。陈独秀在1920年说,当时白话诗文质量不高,是因作者“艺术不精”和“真的白话文学年月还浅”,与“白话文体本身没有关系”。[32]但是他们却不能用同理来对待“古文”,多半也是其“正义的火气”太甚的缘故。

即使这样,林纾仍保持沉默。新文化人乃不得不由钱玄同和刘半农演出一场“王敬轩双簧”,自骂自答。而两文的核心,仍集中于林纾的认同危机。刘半农说,林纾以唐代小说之神韵翻译外洋小说,是其能成为“大文豪”的根本,但也“实在是林先生最大的病根”。新文化诸人“始终只承认他为‘闲书’,而不承认他为有文学意味者,也便是为了这件事”。刘氏明白指出,若林只自居小说家认同,则以“看‘闲书’的眼光去看他,亦尚在不必攻击之列”;还可承认他所译之书,有其高明处。[33]但林既然思出其位,以小说家而思为道统之代表,就不能放过他了。

在此情形下,林氏若再不应战,实难再有立足之地。林纾本小说家,最自然的反应当然是以小说影射陈、钱、胡、蔡等人。这就是已广为引述的小说《荆生》和《妖梦》。林纾在后者中以一个叫“元绪”的人物影射了蔡,结果引起新文化人的大怒。《每周评论》(1919年3月30日)刊文指出:“这竟是拖鼻涕的野小孩在人家大门上画乌龟的行径了”;言下之意,根本不承认林与蔡在同一等级。值得注意的是,此文以下连续使用“该举人”来作为林纾的身份认同,直以骂人口吻教训林氏。“举人”既然敢“犯上”而攻击到“翰林”,就是自居不知身份之别的“野小孩”,故教训一下也无妨。后来陈独秀说林纾学问文章不及孟子、韩愈,却偏要学他们辟杨墨、辟佛老,只算是“婢学夫人”。[34]“野小孩”与“婢”,都是等级社会中上不得台面的人,新文化人的旧等级观念之强,于此可见一斑。

林纾在寄出小说《妖梦》后,收到蔡元培来信,代赵体孟请林氏为明遗老刘应秋著作品题。林颇后悔其攻击蔡,曾试图收回《妖梦》,已来不及。只得再正式具函,出面反击新文化运动,以示其完整一致(如果只影射而不敢正式出头,就更失身份)。此时林纾虽明知新文化诸人背后就是蔡元培,却不便再公然讨蔡,只能说蔡手下的人不对。一则蔡个人未曾得罪林,而林在礼数上先已失据;但更重要的是,以林所持的旧派立场,蔡为前清翰林,而林不过举人,无论自以为文章学问有多高明,相去实在太远。林纾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大不利处,故其来书一开始便点明“今公为民国宣力,弟仍清室举人”。林纾本来并不十分认同于清廷,观其在民国三年(1913)出版的小说《金陵秋》,可知他对反清革命,实际也是同情的。但此时只有以旧朝遗民对新国官吏,庶几可相抗衡。

蔡当然明白林的言外之意,故表面上回避这一点,却抓住林的认同危机,反过来标举林氏对北大的厚爱。因为林之去北大,并非在鼎革之际辞职以殉清,而是到民国二年(1912)始因太炎派的压迫而离去,实际上也曾“为民国宣力”,其先朝遗民的自我认同并不稳当。陈独秀不久即将此点破,他引真正的遗老梁鼎芬的话说,已食民国之“禄”的前朝官吏老儒,“还要厚着脸学我们谈纲常名教”,不免使人肉麻。[35]

更有意思的是,蔡元培在答书中全不提应该尊新,却处处暗示林的旧学不足。林纾说北大有人学袁枚讲父母对于子女本无恩义,初不过自感情欲。蔡则教导他这话本出自《后汉书·孔融传》。林既引证不古,举人之不如翰林处顿显。文苑之人何能在儒林之士面前掉书袋,林氏已难有发言权。蔡更循钱玄同的故智,指出林氏虽在各处大讲古文和伦理学,其所译小说则多有“狎妓、奸通”之事,不无暗示林既为小说家者流,哪里有什么资格四处讲古文,使林无立足之地(而伦理学当然也非林之所长,蔡却是出版过伦理学教科书的)。

最能表现林纾认同危机的,是正统的旧派也不认同于林。《公言报》在刊登林氏书信的同时,还刊出一文作为附录,论述北大新旧派之争。其中说到北大以刘师培为首的旧派,也基本属于取桐城派而代之的章太炎派,他们也不把桐城派人放在眼里;但林纾等两害相权取其轻,反觉与此派能接近。刘师培立即致函《公言报》,指出该文章所述“多与事实不合”;并表明他只是要保存国粹,实无意与新派争胜。刘入北大,正是为蔡元培所“兼容”;该派所出版的《国故》,蔡也曾比照《新潮》之例,予以资助。既已在兼容之列,自无争的必要。这里显然是要与小说家林纾划清界限,当然也不承认林有资格为“旧派”的代言人。尽管受刘影响的《国故》杂志成立于林纾向蔡元培挑战的约略同时,给人以双方似在协作的印象,《国故》派却明确表示不能认同于林纾。[36]正宗传统派这样的釜底抽薪,对林的实际打击,恐怕比新派的直接进攻还更致命。

新文化诸人对林纾从一开始的主动攻击和后来的辩驳,都一直抓住林纾的认同危机即旧派资格不够这一主线。钱、陈、胡、蔡所着意的,无不在此。陈独秀说,林怀恨《新青年》,是因为其反对旧文学;“其实林琴南所作的笔记和所译的小说,在真正旧文学家看起来,也就不旧不雅了”。他私下说得还要直接:像林纾这样“冒充古文家的老头儿”,要“当作保守派、当作旧的,来和我们对抗,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恐怕有点不配”。[37]陈是只有秀才功名的,在这一点上还不如林;但陈在文字音韵等小学功夫上颇有心得,在治学上是属于儒林一路,所以自觉还可以教训一下林氏。

胡适在早年已说林纾攻击新思潮,“未免不知分量”。晚年回顾文学革命之所以比较容易成功时,列出的第一个因素就是“那时的反对派实在太差了”。胡给反对派的“主要领导人”林纾所下的身份认同是“著名的翻译大师”。他以为,这实在只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反对派”。[38]可知林纾的旧派资格不够,是新文化诸人历久不衰的共同认知。

新旧两派都不同程度地把林纾排拒在小至桐城派而大到“旧派”之外这个事实,是有着决定性影响的。林纾自己最后也认识到他的认同危机,不得不公开致信各报,承认他以小说影射骂人是不对的。陈独秀对此曾表示佩服,但陈也指出,林并未讲清他卫道和拥护古文的理由,亦即还未在这些方面认错。[39]其实林之认错恐怕正是为了自我疏离于其小说家的认同,从而可以更名正言顺地卫道和拥护古文。但一般人或者未必能领会林氏这一层苦心。

林纾既然认错,不管认的是哪一部分,在别人眼里已是自认失败。郑振铎说,这次争论之后,在一般青年看来,林纾“在中国文坛上的地位已完全动摇了”。郑想要给林氏“平反”,于是指出林的“主张”虽然失败,但不能“完全推倒他的在文坛上的地位”。[40]实际上,林的失败恰是在“地位”上而不是在“主张”上。蔡元培的答书集中在否认北大存在林所指责的“覆孔孟,铲伦常”和“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两点上,但蔡丝毫没有提到林的观念本身有何不妥。实际上,假如蔡的辩驳是成立的,则北大所为正是在林所希望的方向上,只是程度还不够罢了。所以,如果从观念上看,应该说是林纾的主张取胜才对。

故林纾未能取胜的原因,应往别处探寻。民国初年新旧杂陈,本是新中有旧,旧中有新。林纾的身份认同先有些尴尬,新文化诸人更连其为旧派都不承认,则林氏提出的观念尚未知成败,林本人却因旧派资格不够而先失答辩之余地。而且,一回到旧的标准,则小说家者流的地位原也不比林氏所看不起的“引车卖浆者流”高到哪里去,林氏又能有多少发言权呢!

林既“失败”,最直接的影响即是林译小说渐渐不那么受欢迎。专出林译小说的商务印书馆在那时已开始觉得林纾“来稿太多”。[41]但林纾个人的失败,未必能体现主张白话之文学革命的胜利。张恨水同样用文言写小说而能在新文化运动之后广泛流行,而且张氏写的恰是面向下层的通俗小说,很能说明这场新旧之争的“胜负”,其实还应做进一步分析。原有意面向“引车卖浆者流”的白话小说,实际在上层知识菁英和追随他们的边缘知识青年中流传;而原被认为是为上层菁英说法的文言,却在更低层但有阅读能力的大众中风行,这个极具诡论意味的社会现象说明,胡适提出的“白话是活文学而文言是死文学”的思想观念,其实是不十分站得住脚的(详另文)。

民初的菁英意识,并不止是向往西方。鲁迅曾说,“菲薄古书的,惟读过古书者最有力”;而“表面上毁灭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42]新文化诸人对“旧派”资格的高要求,提示着他们在安身立命之处,实则也是很旧的。胡适曾说南社人的诗尚不如郑孝胥、陈三立的诗,南社人柳亚子就反说胡虽“自名新人”,所论“犹是以资格论人之积习”。正如傅斯年对胡适所说:“我们思想新信仰新;我们在思想方面完全是西洋化了;但在安身立命之处,我们仍旧是传统的中国人。”[43]

胡适、傅斯年如此,陈独秀亦然。他自己就曾叹谓:“适之说我是一个终身反对派,实是如此;然非我故意如此,乃事实迫我不得不如此也!”[44]前引他所说的几个“不得不”,都属于这个总的“不得不”的组成部分,都分明告诉我们他那种忍痛割爱的矛盾心态——为了更新更美的未来,过去的一切都可割舍。

而且,新文化诸人不仅在安身立命之处颇为传统,其激烈反传统也是遵循一种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一脉相传的“取法乎上,欲得其中”的取向。梁启超在清季曾说:“如欲导民以变法也,则不可不骇之以革命。当革命论起,则并民权亦不暇骇,而变法无论矣……大抵所骇者过两级,然后所习者乃适得其宜。”[45]

陈独秀、胡适、鲁迅的思路与此如出一辙。陈在论及社会进化的惰性作用时说:“改新的主张十分,社会惰性当初只能承认三分,最后自然的结果是五分。”如一开始只主张五分,结果只能得二分五,中国社会进化就白受二分五的损失。[46]胡适自述其之所以“主张全盘西化”,是因为“文化自有一种‘惰性’。全盘西化的结果自然会有一种折衷的倾向”。中国人只有去“努力全盘接受这个新世界的新文明”;而“旧文化的惰性,自然会使他成为一个折衷调和的中国本位新文化……古人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风斯下矣。这是最可玩味的真理。我们不妨拼命走极端,文化的惰性自然会把我们拖向折衷调和上去”。[47]鲁迅亦然。他曾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衷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这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48]“走极端”而加以“拼命”,反起传统来怎能不激进。

新文化人对林纾的攻击,也是遵循这一取向的。攻林最力的钱玄同在1921年7月28日致胡适的信,就很能代表这些新人物内心的想法。钱以为,《三国演义》的用处即在高小学生“读过几部今语体小说之后,即可看此书,以为渐渐看古语体书之用”。他所拟今后学生看书由今至古的程序是:第一、二步是读不同程度的国语课本;第三步是“读语体小说,不论新旧,但须有文学的价值者”;第四步是“读《三国演义》,以为由今语入古语底媒介”。然后可看梁启超、胡适等当代人的文言文,最后则“大概可以读[桐城]‘谬种’诸公……之文了”。[49]

可见钱氏内心中还是把林纾的古文看得甚高。这最能体现新文化诸人反桐城派不过是要过二级故意激进,以得实际低二级的效果。[50]其最后的目的,还是要使学生能读古书,以继承中国的传统。这种苦心,人每不知,他们也不一定要人知。但后来的研究者也不知,说他们真反古文,或就有些厚诬前辈了。鲁迅曾说,不读中国旧书,最多不过不会写文章。可知他认为要写好文章,正应看中国书。只是他们觉得当时中国的急务是“行”而不是“言”,即要以西洋之长,以补中国之短,能否做文章是次要的,所以才有不读中国书的说法。[51]

新文化诸人的激进既然存在着有意为之的成分,其所认知的传统的压迫,恐怕就更多是一种假想(imaginary)型的。这一次的文言白话之争,反对白话一边领头的竟是专译西人小说的林纾,就是明证。但新文化人这种假想也非完全无因,其自信不足或也是一个因素。当时所有的新派,都甚为注意林纾在小说中对“伟丈夫”的期盼。在林氏个人,或不过是失意之余,借以发泄;真要有所动作,恰不必宣示。但新文化人则看出了旧派想借用政治外力的“真实”暗示。

平心而论,当时各派恐怕都没有那么清纯。对于北大这个重要的文化阵地,都不乏有意识的争夺之心。蔡元培的不“兼容”桐城派于北大,其实已经援用了超思想超文学的力量,并未给林纾等以平等竞争的条件。林纾在信中说蔡“凭位分势力而施趋怪走奇之教育”,正是对此有感而发。双方既存争夺之心,自信又都不十分足,真想借用外力或无意中流露出这样的念头,一旦出现而又特别关注,都是合乎逻辑的发展。

另一方面,我所关心的问题是,旧派的主流为什么要保持沉默?主张天演论的严复以为:“此事全属天演。革命时代学说万千,然而施之人间,优者自存,劣者自败,虽千陈独秀万胡适、钱玄同,岂能执其柄?则亦如春鸟秋虫,听其自鸣自止可也。林琴南辈与之较论,亦可笑也。”实际上,问题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观其在一年后所说:“旦暮入地,睹兹世运,惟有伤心无穷而已”[52],就知这一基于天演的乐观,多少也有些“强不说愁”的意味。

新派反传统而主尊西,是基于对“中国学问有何能救国于目前”这一问题的负面回答。[55]旧派实际上也提不出一个正面肯定的回答,其心中的想法与新派实相近而又说不出口;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丢弃传统,则人心更不可收拾。于是除了沉默地坚持,没有别的办法。正如胡适的好友许怡荪眼中高卧南阳的诸葛亮:“诚知爱莫能助,不如存养待时而动。”[56]

清季以还不同时段的各种所谓旧派,其对问题的认知与各种新派实相近,而对新派的各种解决方法却又不能苟同。梁启超后来说,他诊断中国之病与共产党人是“同一的‘脉论’”,但又确信中国之病“非共产那剂药所能医”。他虽自称有治病的良方,实际上却又提不出来。[57]这最能代表各时期的“旧派”那种所虑者远而当下无策的无奈心态。林纾当时自谓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从这个层面看,尤其是老实话。

胡适曾终生取笑林纾的不知其所以然。但胡适等人提出的解决办法,其实也同样太计及长远而失之简单空疏,无法与再年轻一辈人所向往——且为苏俄革命成功的榜样所支持——而理论又成体系的马克思主义竞争。郭沫若一学到马克思主义那种框架完整、解释明确的社会发展理论,就毫不犹豫地指出胡适过去的研究也是只“知其然”,而他则要“知其所以然”。[58]不同意马克思主义解释的梁漱溟在这一点上与郭类似,也指出胡适对中国社会未能提出系统和具体的论断。[59]林纾是自认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胡适的自信超过林氏,以为他已能知其所以然;但比胡更激进也更“新”的郭氏却主动置胡适于当年林纾类似的位置,这大约就非胡适始料所能及了。近代以来中国思想界的激进化,的确是日新月异!

汪叔潜在1915年《青年》(即《新青年》)的第一卷上,已指出当时的中国“上自国家,下及社会,无事无物,不呈新旧之二象”。但新旧的界限又极不明显:“旧人物也,彼之口头言论,则全袭乎新;自号为新人物也,彼之思想方法,终不离乎旧。”[60]李大钊在1918年也说:“中国人今日的生活全是矛盾生活,中国今日的现象全是矛盾现象。”矛盾之所在,就是“新旧不调和”;而矛盾的原因,则为“新旧的性质相差太远,活动又相邻太近”。[61]汪以为“新旧二者,绝对不能相容”,故他极力要打破“旧者不肯自承为旧,新者亦不知所以为新”的暧昧现象。李以为新旧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是宇宙进化的机轴。他大约是新文化主要人物中唯一一个主张新旧调和的——当然是新包容旧的“代谢”式的调和。两人的观察,很能抓住新旧杂陈这一时代特征。而且他们也都试图提出解决这一矛盾的选择。

到1920年年底,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写了一篇《提高与普及》的短文,似乎不太同意胡适关于北大学生应侧重“提高”的观念;但他在学生水平一点上,与胡的意见并无两样。陈以为:蔡元培任北大校长后,“理科方面并不比从前发展,文科方面号称发展一点,其实也是假的,因为没有基础学的缘故。没有基础学又不能读西文书,仍旧拿中国旧哲学旧文学中混乱的思想,来高谈哲学文学。”[63]用中国“旧思想”谈西方“新学问”,正是名副其实的“新名词运动”。陈、胡两位老朋友虽然主张采取不同的对付手段,看法却是一致的;新文化人有意无意之间,实已接受了林纾的观念。这样看来,民初的新旧之分,恐怕更多是在态度上而不是在观念上。

汪叔潜想要打破的新中有旧、旧中有新而又每不自知的情形,恰是最接近原状的表述。思想一方面,近代以来确是以不断激进化为主流(林译小说在几年间就由新变旧即是一显例);社会一方面,也曾形成“新的崇拜”,社会变动的上升几乎到了唯新是尚的地步。[64]但社会上到底是新旧杂陈,比较能得意者大多一身而兼新旧两面。蔡元培以名翰林而喜谈新学,胡适之以留学生而能作考据,皆名重一时。[65]林纾以至更正宗的吴汝伦,虽以桐城文章名世,又何尝不是半新半旧的人物呢。[66]但林氏在新旧两方面,皆不如蔡,要上战场与蔡论争,终是棋差一着。

不过,林的失败主要因其旧派资格不足这一点,却凸显了那时“新人物”潜意识中的社会观念常常并不很新。新文化运动诸人有意无意间扮演着传统社会“士”的角色,故在很大程度上其思虑和关怀也接近传统的“士”。对于纯“文人”,正有着先天的不欣赏。民国初年传统的延续虽然比中断更隐晦,在林蔡之争这一事件里,“延续”起的实际作用却似乎比“中断”的作用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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