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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第1页)

自序

很多年前,曾对一位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朋友说,近代一段,可以六字总结,即满汉中西新旧。那是读大学本科时产生的一种朦胧感觉,年轻时不知轻重,故敢出大言而不惭。彼时我的学术自定位是研究中美关系史,这是说别人的领域,多少有些外行看热闹的味道。后来不知不觉中,自己成了“一般近代(中国)史”[1]的研究者,中美关系史反倒成了类似胡适所说的“不感兴趣的兴趣”——兴趣始终在,积累也不少,却暂无余力深入。[2]现在回看当年的信口开河,似不能说一点“史感”都没有,但更多看到紧张、冲突、对峙的一面,有些以偏概全。

大体上,凡是存在的都是有理由的。任何时代、万物万事都有其独立的“主体性”,即有其自在的意义,而不必因他人他物(对应性或关联性)的存在而有其意义。[3]然而,不论我们的目的是理解、再现还是诠释,历史上的具体现象和人、事,又大多不是一个自足的系统,很难独立地表述自己,也就不太可能被“单独”认识。要知道,“事不孤起,必有其邻”[4];历史上的各个“事项”虽是独特的,却又并非孤立的,而是相关联的。

如果将其置于一个关联互动的架构之中,视之为与前后左右诸多人事、现象既相关又相异也相互影响的一个具象,特定的个体就成为一个更大架构的一部分,而所谓专门史也就有通史(uory)的意义了。事物的相互关联性,多少反映着共通的一面。不过我们不必努力在每一“个别”之中去寻找“共通”(且也不一定都能找到),而更多当如阿多诺(TheodorW。Adorno)所说,“在它和别的事物的内在联系中去领会其独特个性”。[5]

这或许就是“一般近代史”的取向。我的理解,所谓一般,并非时时处处以近代时段的中国整体为关注和思考的对象;具体研究中侧重的,仍然是特定的人与事,不过更多从此人此事与他人他事的关联中去看待,既保持整体的意识,又从关联中领会特性。用过去的话说,就是知人方可论世,论世而后知人;观变可以知常,知常乃能观变。

这样的“一般史”,非一言可以蔽之,当另文探讨。无论如何,或许就因为那早年的感觉,在我逐渐进入近代史领域后,有意无意之间,中西新旧成为我关注的一个重点。现在电脑里还有一本名为《中国近代史上的新旧与中西》的书稿(其实只是资料长编),章节拟定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不过,至少三分之二的内容,都已写成论文刊发(唯详略与预想的颇不同),后收入不同的文集中,那书稿也就搁下了(资料长编仍在扩充,以后或可整合成书)。

新旧中西的辩证对峙

近代史上的中、西、新、旧,各自都有其独立的意义,不过相互依存的一面似更显著。中西和新旧之间的关系,尤更密切而纠结。在某种程度上,正因中国在对外竞争中的屡屡失利,“中西”的认同已带有太多的感情色彩,承载着强烈的价值判断,才逐渐被更超越的“新旧”所取代。在很长时期里,西与新和中与旧,往往可以相互替代。晚清的张德彝便多次将今日译为博物院馆的museum译作“集新院”。[6]对后来不少人而言,“博物院”多隐喻着已逝之往昔[7];而在张氏眼中,似乎来自异域者即可谓“新”。不过以异为新在那时还是中外皆然,尚无褒贬之义。再后来的新旧中西,就带有明显的价值判断和倾向性了。[8]

从清末到民初,一方面新旧中西之间的紧张在持续,同时也有一些读书人试图淡化或超越其间的认同色彩。孙宝瑄在清末提出:“居今世而言学问,无所谓中学也,西学也,新学也,旧学也,今学也,古学也,皆偏于一者也。惟能贯古今,化新旧,浑然于中西,是之谓通学。”而他随后补上一句“通则无不通矣”,尤其意味深长。[9]真知学问者,很少敢号称什么“无不通”,即使定为想要达到的目标,也难说出口;这里的“无不通”,恐怕更多是要消解中西新旧古今这些“偏于一”的认同。

谭嗣同在《仁学》中即提出,“仁以通为第一义”,而通之义又“以‘道通为一’为最浑括”,与孙氏所谓“偏于一”恰相反。而其“通”的四义之一即是“中外通”,最终要实现“有天下而无国”的“地球之治”。盖“无国则畛域化,战争息,猜忌绝,权谋弃,彼我亡,平等出”,则“虽有天下,若无天下”。[10]梁启超序《仁学》说:“仁者,平等也,无差别相也,无拣择法也,故无大小之可言也。”[11]可谓知音。这种化除了畛域的境界,或近于公羊家所谓“远近大小若一”的太平世;但对不少清末士人来说,实即掩去了外强中弱的人我之别。

那时文化竞争的意识逐渐明晰,中西“学战”一度成为读书人的口头禅。在这样的语境下,为了有利于西学的流行,读书人也有各式各样的创新举措。如“西学源出中国说”,过去多被视为保守,其实也是一种曲线的趋新。彭玉麟便说:“西学者,非仅西人之学也。名为西学,则儒者以非类为耻;知其本出于中国之学,则儒者当以不知为耻。”[12]但这样说西学非仅西人之学,总还有些勉强。待进而正名为新学后,又减去几许踌躇。

大约从曾国藩时代开始,朝廷逐渐成为趋新倾向的后盾。由于朝野取向趋同,新旧之争也一度淡出时人的言说。然而当慈禧太后想要立“大阿哥”被列强干预时,外国势力的直接介入导致了朝廷对义和拳排外的支持,庚子后中西新旧又成敏感词。避难到西安的光绪帝发布谕旨,要求“严禁新旧之名,浑融中外之迹”。[13]这是一个非常有特性的表述,实体性的中外可以浑融,虚悬些的新旧却被严禁。概因那时新旧对立的背后,隐伏着“拳乱”前后士人与朝廷间的紧张。[14]

护理陕西巡抚端方对此上谕的理解,进一步揭示了其中的深意。他在回应的奏折中自称:“论制度则不分古今、不分中西,归于求是焉而已;论学术则不问新旧、不问异同,归于务实焉而已。”[15]在急功近利的压迫下,“求是”和“务实”这类当下需求,不仅泯除了古今,更压倒了中西这样的根基性“异同”!仿佛本雅明(WalterBenjamin)所谓时间静止而停顿的“当下”,呈现为一种辩证的凝固。[16]

若依“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的古训(《左传·闵公元年》),这并不是好的迹象。从今日的后见之明看,“务实”与中西两者何为根本、何为枝叶,似不言而喻。但在想要化除强弱优劣等“差别相”的近代,不分中西乃成为朝野之共趋,却少有人虑及根本颠覆后可能的危亡。而“求是”更提示出一个根本性的转变,即王国维后来总结的:“自三代至于近世,道出于一而已。泰西通商以后,西学西政之书输入中国,于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乃出于二。”[17]

“道”本应是普适于天下即全人类的,既然西方自有其“道”,则中国的“道”也就成为中西学区分下的一个区域成分了。可以说,正是“西学”在近代中国的确立,使传统的“道”被空间化了。也因此,“求是”才可以遮蔽中西而仍使人心安理得。“浑融”的愿望,直指“远近大小若一”的太平世,虽有些无奈,却充满了真诚。在“道出于二”的大背景下,既然根本性的中西都可以不问,又遑论飘忽流转的新旧。然而正因中西的淡出,新旧反成为挥之不去的主题。

毕竟趋新已成大潮,经过短暂的磨合,新政又成正面的称谓。结果,中外倒少见刻意的浑融,新旧却成为难以回避的立场。从文化到政治,新旧间的尴尬皆存而未泯。江湖之上,或可轻松放言;庙堂之中,仍须拿捏分寸。胡思敬观察到:那时“人人欲避顽固之名”,故端方、赵尔巽“庚子以前守旧,庚子以后维新”;同时“人人欲固卿相之宠”,故荣禄、瞿鸿禨“公庭言维新,私室言守旧”。[18]换言之,姿态不能没有,却不妨存几分扭捏。

这样骤寒转暖、乍暖还寒的状态一直延续下去。入民国后,针对着“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的现状,王国维仍感觉有必要“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19]这与前引端方的说法颇相印证,王先生个人关于“道出于二”的表述,已不呼而欲出。而社会上的新旧对峙,更此起而彼伏。

不久就有了热热闹闹的新文化运动,“五四”前后更发生一次明显的新旧之争。[20]与清末不同,这次政府立场明显偏向旧的一边。但也是这个政府,又明令各小学从1920年起在三年内全部使用白话教材,让白话文的提倡者胡适也感惊讶。[21]政府看似有些无所适从的举措,揭示出新旧尽管对峙,分野仍不那么鲜明;其间的含糊朦胧,蕴涵极为丰富。

从根本言,新旧本是互补而相互依存的。我们不必要有猫才能辨识狗的存在,但没有新就没有旧(反之亦然),最切合《庄子》所说的“非彼无我”。[22]近代中国的新旧分野,是不可否认也不必否认的。至少从戊戌维新之时起,这确实是当事人自己的认知。后来的很多场景中,所谓新党旧党、新派旧派,也都是时人自己使用的称呼(包括自己认可的和他人眼中的新旧)。

但孙宝瑄在清末就注意到:“号之曰新,斯有旧矣。新实非新,旧亦非旧。”[23]无论在历时性和共时性、社会和思想的意义上言,新旧都不是绝对的。不仅此时的新到彼时可能成了旧,就是在同一时段,新旧之间也有不少的跨越和交集。新旧本身以及相互之间可以有无数的层次,新中有更新,旧中有更旧,亦即新旧自身之中还有新旧。或可以说,新旧其实更多是一种辩证的对峙,紧张永远存在,冲突也不可避免,但很多时候,立场超过主张、态度先于“是非”,也就是社会意义的新旧往往大于思想意义的新旧。

我自己一向关注新旧间这样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存状态。且新旧的错位不是静止的,而是一种相互碰撞、相互影响的动态关系。对这类模棱两可的复杂现象,或不宜先把立言者分门别类而观察之;最好是据其所立之言进行考察分析,侧重其对特定问题、现象的见解异同;虽不忘记,却先不考虑立言者属于何门何派。为展现思想者所思所想的历史动态,不妨更多从社会视角看思想,而不一定非围绕概念立论不可。这样,从思考到表述,都特别需要以人为本,并“见之于行事”。[24]

从戊戌到“五四”的新旧之争

本书的基本取向,就是通过具体的人怎样做具体的事来展现近代的新旧之争。这书的出现,起因于《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一书的修订和改编。全书有四篇文章出自该书,比《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与社会(修订版)》还多,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该书的一种延续。四篇文章中“戊戌”和“五四”各两篇,又增添了四篇与“五四”相关的文字,并将旧作《失去重心的近代中国》改写,置于卷首,兼作全书的导言。

从“一般近代史”的眼光看,新旧之间持续的缠绕互竞,或归结于近代中国已失去了重心。西潮冲击之下的中国士人,由于对文化竞争的认识不足,沿着西学为用的方向走上了中学不能为体的不归路,失去了自身的文化立足点。立足点的失落造成士人心态的剧变,从自认为世界文化的中心到承认中国文化野蛮,退居世界文化的边缘。结果,从思想界到整个社会上都形成一股尊西崇新的大潮,即使称作“新的崇拜”也不为过。

思想权势的转移是与社会权势的转移伴生的。以士农工商四大群体为基本要素的传统社会结构,在自身演变出现危机时,恰遇西潮的冲击而解体。居四民之首的士在向新型知识人转化的过程中,却未能避免读书人整体在社会上的边缘化。伴随着近代正统衰落、异军突起的整体趋势,边缘知识人和军人、职业革命家、工商业者等新兴社群一步步崛起,进而出现听众的拥护与否决定立说者的地位、老师反向学生靠拢这样一种特殊的社会权势再转移。

不论从思想演化还是社会变迁及其互动关系看,近代中国可以说已失去重心。由于旧者“欲避顽固之名”,而新者还要更新,中间主干之位的空虚就成为近代中国的持续现象。甚至经典的淡出和帝制改共和这样以千年计的根本巨变,也没能改变新旧之争的绵延持续。因为前者本是重心丧失的一个关键因素,后者似亦未能形成一个新的重心。这最能提示新旧之争与思想社会失重的关联,也说明这一现象在近代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

由于趋新大趋势的影响,既存研究中偏旧的一方往往处于失语的状态,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对新旧本身及其竞争的认识。但旧的失语并不意味着旧的隐去,有时反因此而过度彰显其旧的形象。例如,在较长的时间里,学界多以为近代湖南区域文化的主流倾向是守旧,其实湘学原处边缘,因湘军兴起而导致“湘运之起”,才逐渐走向中央。咸同一代湘籍人物基本在洋务这一趋新路向之上,这才是近代湖南文化的主流。到后湘军时代,新派在甲午后重建从魏源到郭嵩焘、曾纪泽这一趋新学脉时,旧派提不出可以取代的著名湘籍学人,只能予以默认,故乡邦意识使湖南士人难以完全守旧。

另一方面,正因一些湖南旧派代表人物在既存研究中的失语,他们的内心世界和真实思想及其对国情的实际认知,都较少为人所关注,而往往据其旧的标签做出带有价值倾向的判断。实际上,戊戌维新时期旧派中最受瞩目的王先谦和叶德辉,也都主张变法(具体内容与新派有别),并曾一度支持或实际参与新政(程度有不同)。若认真考察史实,他们的思想观念都颇具新成分。与此相类,新派中人也有不少旧观念,如南学会主讲皮锡瑞,主要是态度趋新,在学理上则不甚知新,而更多处于在游泳中学习游泳的阶段。

当时新旧双方的许多思虑其实相近,也暗中分享不少对立面的观点。他们都认识到西潮冲击对中国的重大影响,并思有以因应,其区别主要在于对冲击影响所及的面相、严重性以及迫切的程度之上:新派害怕不行新政则瓜分之祸亟,外患又必引起内乱,从而造成亡国;旧派则认为人心不固将先生内乱而招外侮,然后亡国。重要的是,湖南的旧派在相当时期内实际是与改革的朝旨作对,这一非常规的政治行为,要求更深入的分析和诠释。充分认识到新旧中西之间的纠结缠绕,就可看到,旧派诸人不甚反对西学,而更反对康有为模式的公羊学。因为后者的自乱阵脚危及文化的根本,远比引进西学可怕,故不能不挺身出来说话。

如果说清末代表时代的标志性人物是康有为和梁启超,进入民国不久,他们就为陈独秀和胡适所取代。陈独秀被胡适称作“终身的反对派”,其传奇人生尤其充满对立、紧张和颠覆。他一生言论的核心,即在帝制改共和这一根本转变之下,“国”与“民”的关系需要厘清和重构,并在此基础上建设一个现代的国家。陈氏因发出了时代的声音而引起瞩目,又因关注趋新青年这一社会变迁的新兴群体而赢得了大量追随者,更因倡导从国家向国民、从政治到文化的转向而起到开风气的作用,很快形成全国性的影响,与胡适一起成为新的标志性人物。

在此进程中,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成为“五四”时最重要的刊物,但后期则出现了明显的转向,与陈本人的思想转变密切相关。在胡适看来,转向的直接诱因,是陈独秀不再继续担任北大文科学长。此事涉及校内的大学体制构建,以及与办学取向相关的人事之争。而陈氏在自由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之间的转移,以及他和胡适之间的相互影响,都揭示出“五四”远比我们认知的更丰富多彩。正是读书人的责任感,使陈独秀从不谈政治到谈政治,最终走向直接诉诸行动的政治革命;但实际政治运作非其所长,在孤寂落寞的晚年,他还是回归到了文章士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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