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户之事,不急在一时。”她咬牙切齿地松口,“皇帝要查,便让他查。等这阵风头过了,该办的事,总要办的。”
最后,太后端起手边的温茶,轻轻吹了吹:“好了,你也跪安吧。今日之言,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往后该如何行事,你是个聪明孩子,好自为之。孙长福,送送宫大人。”
善变的女人。
她不装,宫瑶也懒得装,她很是干脆地站起身,随意地福了福身子,动作流畅:“娘娘金安,儿臣这就告退了。”
不等太后再多说什么,她已利落地转身,脚步轻快地就朝外走去,哦耶,完事儿收工!
应付完这堆事儿,宫瑶脚步轻快地往宫外走,越临近宫门口,越觉得天也是那么蓝,空气也是那么清新。
直到——
等在轿子门口的云珠笑意盈盈地上前:“奶奶,今日到了给那群小孩儿上课的时候了,您什么时候过去?”
宫瑶正要迈进轿门的腿顿时收了回来,只觉得浑身精气都被抽光。
苍天啊大地啊,谁来救救她啊。
她不是奶奶吗,怎么还这么累。
举步维艰1
离了京畿,官道两旁的景致陡然一变,皇城高墙圈养出的富贵气,迅速消散,裸露出的,是北方大地冬日里粗粝真实的筋骨。天与地的界限从未如此分明,却也从未如此压迫地融为一体。
时值寒冬,苍穹显得格外高远,是一种带着无边寂寥的清冷灰蓝,像一块冻实了的巨大琉璃。远方起伏的山峦,只剩下黯淡的铁灰色剪影,沉默地匍匐在地平线上。
道旁无边无际的白杨林,光秃秃的枝桠瘦骨嶙峋,直愣愣地刺向冻僵的天空。风,从广袤的、毫无遮拦的旷野上毫无阻碍地席卷而来,卷起地上枯黄的尘土与细碎雪沫,夹杂着冰碴子,直剌剌地刮过人的脸,生疼。
崔玦并没在彰显他身份地位的八抬大轿上,而是骑着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
这马神骏非凡,名唤踏雪,是正德帝在某年他生辰时所亲赐。彼时正德帝尚是亲王,战场上,是能将后背相互托付的生死之交,朝堂与军需之间,又得他的鼎力支持,多方奔走筹谋。那时,也算君臣之间难得的一段真心时刻。
踏雪早适应了这行军节奏,四蹄翻盏,落在夯实的官道上,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嘚嘚声,轻捷稳健。
马侧跟着的小太监双喜,时不时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他年纪小,脸冻得通红,额角因这番折腾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抹了把脸,喘了几口带着白气的粗气,凑近马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老祖宗,京里并未任何消息传来。”
他能说吗,这才离京几里地,能有什么消息传来?奶奶再想老祖宗,也不会这时候给递消息吧?
崔玦微微颔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知道了。”
一阵更强的风呼啸而过,拂动他身上的墨狐大氅,丰厚柔软的毛领被风掀起,露出其下暗绣着繁复云纹的藏青色箭袖锦袍,这是婶婶临行前交给他的。
他目光平淡地掠过黑压压尽是人的官道,有种被骗的感觉。他就知道,宫瑶那张嘴,惯会哄人,说什么日日骚扰,叫他不得清静,恐怕人还没出城门,她就已将他抛之脑后,自顾寻乐子去了。还有福临,他特意将人留在她身边,难道是让他吃干饭的?连只言片语也不知递来。
天色渐晚,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兵部尚书张焘的儿子,将领张喜下令停军休整。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立刻行动起来,规整地开始安营扎寨,砍伐枯枝,挖掘简易灶坑,动作麻利,井然有序。
不多时,一片连绵的帐篷便立了起来,篝火也次第亮起,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努力驱散着四周弥漫的寒意,士卒们围着火堆的谈笑声,吆喝声也随之响了起来,给这片荒芜的旷野添了几分热闹。
跳跃的火光映照间,不少新兵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崔玦所在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探究,以及藏不住的轻蔑。压低了的议论声,混在噼啪的柴火爆裂声中,随风隐隐飘来:
“啧,瞧见没?那崔缺儿,人不行,马可真是不错,踏雪乌骓,宝贝啊!”
“听说不过是在宫里端尿盆,伺候人的主儿,也能来督咱们军?这不是笑话么!”
“小声点儿!你不要命啦?人家可是老祖宗,厂卫的头子,捏死咱们跟捏死蚂蚁似的!”
几个年轻将领聚在一起,闻言互相挤眉弄眼,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的哄笑声。
这时,一旁沉默烤火的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悠悠叹了口气:“想当年,老子刚入伍那会儿,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
他顿了顿,在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不以为然的目光中,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继续道:“现在嘛……不敢说他啦,怕遭天遣。七年前南疆那场恶战,王爷,哦,就是当今圣上,被数倍敌军围困在落鹰峡,粮草断绝,箭矢用尽。当时还是他,单枪匹马,浑身是血地杀出重围,搬来了救兵。老子这条贱命,就是那时被他带兵从死人堆里扒拉回来的。”
另一老兵用枯枝拨弄着火堆,接口道:“他那手箭术,百步穿杨,到时候你们看看,老带劲了。”
然而,这次老兵的威望和忆旧没能压住新兵们躁动的好奇与不屑。
一个胆子大些的新兵,许是仗着家中有些背景,又灌了几口驱寒的劣酒,醺醺然之下,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那片区域的人都隐约听见:“哟哟哟,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瞧见了?再说,功劳再大,不也就是个没根的东西嘛,连个男人都不算,在咱们这爷们儿扎堆的地方充什么大瓣蒜?摆什么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