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们用余光偷偷瞥视,只见吓得腿软的小丫鬟云珠踉踉跄跄,几乎要摔倒,带得原本走得稳当的宫瑶也脚步微有些不稳。看着宫瑶脸上迅速掠过的不耐,不禁也为小丫鬟捏了一把汗,暗自担心起她的生命安全来。
在这对儿煞星主子手下当差,稍有不慎,就要去陪谢公公作伴,真是太倒霉,不像他们的家丁,唉,回去之后可要好好说说他们的幸福,让他们以后更忠心一些。
崔玦半挟半扶着宫瑶,面无表情地穿过血腥与笙歌诡异交织的宴场。
都怪他。
连他的瑶瑶都保护不好。
春宵一刻
他带着她穿过前厅,踏入通往内宅的回廊。喧嚣渐次被抛在身后,廊下悬着的一排大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温暖朦胧的光晕。
刚转过回廊拐角,彻底避开所有宾客的视线,一直强撑着的云珠便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啪嗒跪倒在冰冷光滑的石板路上。而几乎在同一刻,宫瑶身形猛地一晃,朝前软倒,却在下一秒,落入一个坚实而熟悉的怀抱里。
崔玦的手臂稳稳定地环住了她。
他弯下腰,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揽住她单薄的脊背,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
宫瑶一直僵硬的身体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懈,完全倚靠进崔玦温热的怀里。她的脸贴着他大红的喜服,手指死死攥着他胸前的衣襟,指节根根绷起,泛出苍白,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栗着,呼出的气息带着微弱的酒气,一缕缕,拂过他颈侧皮肤。
宫瑶脑子一片空白。
看别人杀人,和自己亲手执刀,终究是不同的。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她手中骤然流逝。她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刀刃切入皮肉时的阻力,随即是豁然开朗的顺畅,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溅上手背,触感黏腻滚烫,灼烧她的肌肤。对方最后一刻,骤然圆睁的双眼里的不可置信与惊骇,以及光芒如何迅速涣散黯淡,最终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白。
她都清清楚楚看到听到闻到感受到。
假如她真是个在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或许还能用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这样的话来麻痹自己,将这场杀戮转化为一种可堪炫耀的功绩,或是不得不为的必要之善。
可她不是。
她来自一个灯火璀璨秩序井然的未来世界,一个法治森明,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郑重对待的时代。她比谁都清楚,无论一个人犯了多大的过错,做了多么道德沦丧的事情,审判与制裁的权力都不该,也绝不能由个人来肆意执行。
她无法欺骗自己这是正确的,甚至连片刻的自我安慰都做不到。
但她别无选择。
做就必须做得彻底,做得狠绝。要用最快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将司礼监虎视眈眈的豺狼彻底震慑住。
在深不见底,每一步都踏着尸骨前行的权力倾轧的深渊里,没有什么比活生生骤然消逝的人命更具冲击力。
事已至此,不成功…便万劫不复。
她不想,也不能,成仁。
她必须活下去,和他一起。
婚房设在他们平日所居的正院主屋,此刻已被铺天盖地的喜庆红色淹没。
崔玦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在他怀里偎得更舒适些,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随即抬脚,踹开雕花繁复沉重的紫檀木门。
满室灼目的红。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立在鎏金烛台上,焰光跳跃,将整间屋子笼罩在一片暖融融的光晕里。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其上绣着繁密的并蒂莲与鸳鸯戏水图案,奢华迤逦。
最内侧安置着一张千工拔步床,紫檀木床架上精雕着祥云、百子、鸾凤和鸣的图样,大红的鲛绡纱帐用金钩向两侧挽起,帐内是鲜红的锦被,被面上用金线和彩丝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密密麻麻的珍珠宝石缀于其间,在烛光下流光溢彩。
他抱着她,一步步踏过柔软昂贵的地毯,走向奢华至极的婚床。他的步伐很稳,一身红衣,墨发如玉,身姿挺拔如松,唯有怀中的人儿,此刻褪去所有锋芒,只剩下全然的依赖与脆弱。
崔玦俯身,极其轻柔地将宫瑶放到铺着柔软锦褥的床榻上,正要起身去为她倒盏热茶醒神,宫瑶搂着他脖颈的手臂却骤然收紧:“不要。”
崔玦又心疼又好笑,宫瑶看他杀了那么多人都不害怕,他眼见宫瑶拽的二五八万那样儿,还以为她手刃个人轻轻松松,却没想到,这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轮到她自己动手,反应竟如此之大。
“我不走,”他只得维持着半俯身的姿势,低声耐心哄着,指尖温柔拂过她散在颊边的发丝,将它们挽到耳后,“只是去给你倒杯水,再帮你把鞋脱了,好让你能舒服地躺着歇息,好不好?”
宫瑶执拗地更紧贴向他,声音闷在他颈间:“不要分开。”
崔玦再无计可施,他只得再度俯身,手臂用力将她重新抱起,自己侧身坐上床沿,让她稳稳地坐在自己怀里,这才一手环着她的腰背稳住她,另一手慢慢替她褪下了绣工精致的红色婚鞋。
宫瑶先是目光有些空茫地盯着他修长手指动作,看着他把鞋轻轻放置到床下铺设的脚踏上后,她侧过头在他下颌和颈侧蹭了蹭,随即,她抬起眼,十分认真地看向崔玦:“崔玦,我想亲亲。”
崔玦闻言侧了侧头,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地落在她脸上。他十分怀疑这妮子是酒喝多了,还未清醒。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双异常清亮的眸子,里面映着跳动的烛光,映着他的身影,有残余的惊惧,有脆弱的依赖,有劫后余生的恍惚,唯独没有迷醉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