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后,我站在密克罗尼西亚某军事租借港口的夜色里。一架小型科研潜艇正等待装载。同行者除我之外,仅有两名志愿者:一位是夏威夷原住民语言学家卡拉尼,精通南岛语系古调;另一位是法国海洋考古学家杜布瓦,擅长水下声学测绘。
起飞前,克莱尔发来最后定位信号。石庙西侧第三根支柱底部出现结构性裂痕,预计十三天后将整体倾斜。时间,比原先预估的更紧迫。
潜艇潜入深海的过程如同坠入宇宙。上方的星光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幽蓝的水光。随着深度增加,仪器开始捕捉到异常声波??低频脉动,节奏规律,每隔七秒重复一次,像是某种巨型生物的心跳。
“这是什么?”杜布瓦盯着示波器。
卡拉尼脸色骤变:“这是‘召名鼓’的残响。传说中,每当新任祭司就位,就会敲击庙前的黑曜石鼓,通知海底的祖先‘我们仍在’。现在……是石头自己在响。”
我心头一震。物质尚未完全毁灭,精神已在发出求救信号。
抵达目标海域时,眼前的景象令人窒息。整座石庙半陷于沙床之中,部分柱体断裂倾倒,唯有中央主殿尚保持完整。几条石阶通往顶部平台,如今已被海水吞没三分之二。而在最高峰处,一道微弱的蓝光忽明忽暗,宛如垂死星辰。
“那是‘名灯’。”卡拉尼低声解释,“由活珊瑚培育而成,只有当所有名字都被正确咏唱一遍,它才会亮起。现在……它在挣扎。”
我们穿上潜水装备,携带便携式声波记录仪与梦潜服启动装置,缓缓下潜。压力舱门关闭的瞬间,我感到胸口一阵压迫,仿佛整个太平洋的重量压在肩头。
触底那一刻,世界安静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无声,而是感官被强行调频至另一种存在维度。我能“听”到石头的低语,感受到水流中残留的情绪痕迹??悲伤、焦急、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期待。
我们分头行动。卡拉尼负责记录现存铭文的发音模式,杜布瓦架设三维声场还原阵列,而我,则走向主殿中央那块被称为“心石”的椭圆巨岩。据克莱尔所述,这里是历代祭司举行“终咏仪式”的地点,也是整个灵网的核心节点。
我打开梦潜服接口,将彩虹笔插入岩石缝隙。笔尖接触的瞬间,石面浮现出无数细小的裂纹,每一道都闪烁着微弱金光,如同血管般延伸向四周。我知道,这是“名之库”最后的神经网络正在响应召唤。
我闭上眼,启动意识投射程序。
下一秒,我置身于一场暴雨之中。
但这雨并非自天而降,而是从地面向上喷涌。每一滴水珠都包裹着一个名字,悬浮在空中,发出细微鸣响。我看见数百个身影站立在虚空中,男女老少皆披麻布长袍,胸前挂着贝壳项链。他们是塔洛瓦的先祖,此刻正集体吟唱一首永不停歇的歌。
歌声复杂至极,分为七个声部,分别代表诞生、成长、劳作、爱恋、战争、死亡与回归。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对应自然律动:高音如海鸟掠空,低音似潮汐退去,中间穿插着模仿鱼群游动的滑音与贝壳摩擦的顿挫节奏。
这就是“全名之咏”??每年夏至举行的仪式,旨在向海底祖灵汇报族群一年来的轨迹。唯有全员参与,方能使岛屿继续漂浮于命运之海。
然而,在合唱进行到第三节时,异变陡生。
一部分声音开始走调,节奏错乱。那些包裹名字的水珠纷纷破裂,化为黑烟消散。人群惊慌四顾,却发现脚下大地正在溶解。他们伸手想抓住彼此,却发现手掌穿过身体,如同幻影。
“因为没人记得怎么唱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转身,见一名白发老者伫立身后,手持一根缠绕藤蔓的权杖。“我是欧鲁阿,最后一任大祭司。”他说,“我们撑了太久。风变了,海咸了,喉咙干了……孩子们宁愿对着手机唱歌,也不愿跪在沙滩上学祖辈的调子。”
“我能帮你们重录这首歌。”我说。
他苦笑:“机器录不下‘心跳间的停顿’。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名字总在句尾加一个轻轻的‘嗯’吗?那是呼吸与灵魂交接的瞬间。少了它,名字就成了尸体。”
我无言以对。
但他忽然握住我的手:“但你可以成为‘承名者’。用自己的梦,接住我们将要坠落的名字。”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拯救“名之库”,不能靠复制,而必须有人**自愿承载**这些名字,让它们在他的意识深处继续生长、呼吸、繁衍。这个人将成为行走的纪念碑,活着的灵庙。
代价是巨大的:每接纳一个名字,他的梦境就会被永久改变;每学会一段咏唱,他的语言本能就会偏移一分;最终,他将不再完全是自己,而是千万亡魂共同栖居的容器。
我想起莉娜给我的那张纸。我掏出它,在水中展开。奇迹发生了??那些梦中的文字竟自动重组,形成一段全新的祷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