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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第1页）

官兵的火把如同嗜血的群狼眼眸，自林间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粗鲁的呼喝与刀剑磕碰声撕裂雨夜，将那间破败山庙围得铁桶一般。破庙残存的安宁被撕得粉碎。火把的光芒扭曲晃动，映出一张张狰狞逼近的面孔。退路已绝。

陆参商剑尖垂地，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眼神却锐利如淬火的寒铁，快速扫视着不断逼近的包围圈。绝境之下，她反而异常冷静，只是在目光掠过身后那人时，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

顾清淮靠坐在湿冷墙角，剧烈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翻江倒海的痛楚。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寒冷刺骨，却远不及心头那片荒芜。他看着那些逐渐清晰的，属于朝廷官兵的甲胄轮廓，甚至能辨认出其中几张隐约熟悉的面孔，是京畿卫的人，他父皇直属的亲军。

一个念头清晰而冷酷地浮现：他只需站起身，只需高呼一声“孤在此”，这一切围捕与杀机便会顷刻间化为乌有。他还是那个尊贵无匹的东宫太子，眼前这个屡次折辱于他的女人，便会立时成为阶下之囚，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权力与生路，唾手可得。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身下泥石，微微颤抖。喉结滚动，那声呼喝几乎要冲破桎梏。

然而，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他的目光撞上了陆参商回望过来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哀求，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对他可能背叛的警示，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认命的平静，以及一丝极淡的，或许是他错觉的，了然。

仿佛早已料定他最终会如何选择。

就这一眼，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身份宣告，骤然凝固在喉间。一股更庞大，更绝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是了，若他此刻回归太子之位，与她便是真正的云泥之别，血海深仇再无转圜。往后余生，便只剩紫禁城冷酷的宫墙，与对她无穷尽的追捕与思念。

他竟宁可不要那生路。

“走！”陆参商忽然低喝一声，声音被风雨与杀伐声割裂得支离破碎，她猛地回身，一把攥住顾清淮冰凉颤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不容置疑地将他拽起，朝着庙后那处陡峭的，被风雨笼罩的漆黑断崖疾退。

顾清淮被她扯得一个踉跄，腹中未愈的伤处与那恼人的胀痛被剧烈动作牵扯，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软倒。余光所及，一名衣甲上有东宫暗记的将领正突破重围，目光急切地锁住他，嘴唇微动，似要呼喊什么。

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只需一个眼神，一声暗示，他就能脱离这泥沼，重回他的金殿瑶阶。太子的身份便是最好的护身符，这些官兵瞬间便会从索命的阎罗变为护卫的仆从。

陆参商察觉到他瞬间的迟滞，握着他手腕的力道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将他狠狠拽向庙后那漆黑的断崖方向。她的侧脸在火光中绷紧，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颊，那双眼里没有哀求，没有迟疑，只有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冷酷火焰。

而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顾清淮看见了。看见那将领终于突破阻碍，朝他疾冲而来，口中分明喊着：“殿——”

后面那个“下”字未及出口。

顾清淮闭上了眼。

顾清淮被她拉扯着，踉跄前行，脚下虚软，浑身剧痛，却奇异般地未曾有半分挣扎。他甚至配合着她的力道，朝着那万丈深渊奔去。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雨声、追兵的呐喊声，还有自己那颗疯狂跳动，仿佛要炸裂开的心脏。

崖边就在眼前，漆黑的深渊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顾清淮踉跄着被她拖行，脚下碎石滚落，坠入下方吞噬一切的黑暗，无声无息。只需一瞬，他便能挣脱她，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掠过脑海。东宫的雕梁画栋，唾手可得的权柄，过往二十余年步步为营的算计，以及，跳下去后那粉身碎骨，万籁俱寂的终结。

他看着她被雨水浸透的侧脸，紧绷的下颌线，以及那双映着崖下深渊，却依旧不见半分慌乱的眸子。

陆参商没有丝毫犹豫，纵身便欲跃下。

就在那一刹那，顾清淮感觉到抓着他手腕的力道有一丝极细微的松动，仿佛是她下意识的，最后的迟疑，或许是想放开他，留他一条生路。

但他反手用尽残存的力气，更紧地回握住陆参商那只沾满血污与雨水的手，十指死死扣入，用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决绝，在她惊愕回眸的瞬间，甚至，借着那股向前的冲力，他几乎是主动地，与她一同跃出了那生死界限。

所有挣扎，所有算计，所有对权柄的贪恋，所有对生的渴望，在那一刻，竟奇异地尘埃落定。任由她带着他，向后一跃，坠入那深不见底的漆黑悬崖。

风声在耳边尖锐呼啸，下坠的失重感骤然袭来，急速下坠中，他竟感到一种荒谬的平静。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这条绝路，陪着她一起。

或许因为他早已厌倦了东宫那无情的枷锁，或许因为那具残破的身子早已离不开她带来的痛楚与慰藉，又或许，只是因为在她决绝地拉着他跳下的那一刻，他荒谬地觉得，这世上若只剩一人与他同行，也只能是她。

恨也罢，怨也罢，纠缠至死，也好过独活。

冷雨和崖壁突出的树枝刮过身体，带来连绵的刺痛。他感到陆参商的手始终死死抓着他，未曾松开。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微微侧过头，在昏沉的光线与破碎的雨滴间，对上陆参商近在咫尺的，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眸。

他扯了扯嘴角，想对她露出一个惯常的，讥诮又恶毒的笑，却不知是否成功。罢了，都不重要了。

他昏沉地想，任凭冰冷的雨水和黑暗将他彻底吞噬。

若能如此纠缠至死，似乎，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