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暴力
大概整整一个星期,我没有再下过楼。
夏末,天气依然是出奇的燥热。家里的空调和电扇都紧闭着。虚弱的身体要求我只能硬生生地扛着热。一度我甚至想要在网上订购凉席,但看到“麻将席”“竹席”等字眼,总觉得回到了小时候一样。我的童年是不太快乐的。
某天早上,收到唐棠发来的结婚纪念日当天照片。照片上面是她的女儿,易朵。
小姑娘的头发好像长长了,被剪成齐头帘的披肩发样式。我才注意到,这孩子眼睛又大又浅显,皮肤也白得不可思议,几乎就是唐棠的复制品,从小就是。扶着孩子肩膀的两只大手显然是易铮的,但是只有那一双手被照进了画面。
那是一双父亲的手,我想,但是这双手也会用来抚摸别的女人,给别的女人发信息。
如果我们知道真相,那些关于我们自认为爱我们的人的真相,我们还能不能这样活到老,或者,还值不值得这样活到老。
我一日三餐依靠着外卖,而且时不常总点那天的千层面和奶油南瓜汤。印象里,好像吃了那两样就可以立刻精神一样。
身体恢复的过程非常缓慢,但是肯定,每一天都感觉好过头一天,眼看着脸型和手臂又丰盈起来。低头一看,双脚也不再是瘦骨嶙峋的可怜样。这些变化并不足以让我欣喜,但还是在心里忍不住感叹,身体真是神奇的系统。
第八天的时候,我终于按捺不住想去楼下的世界了。
傍晚,我踏出公寓楼,那感觉简直和刑满释放差不多。我将发辫高高梳起,一丝也不打算落下地把它们统统汇总在一起。这样小小的决心,让我觉得自己又充满了能量。我能想见自己那露出清爽的后脖颈的样子。
穿上一条样式简单的藏蓝色棉裙子——当初买它的时候,就是看中它近乎学生制服一样的简洁。脚上依旧是我的帆布鞋。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甚至走路都想要一颠一颠的。
我依旧在攀爬一架天梯,而且还是每爬一层,就消失一层,可是此时此刻,至少我踩下去的每一步都觉得挺实。
在距离公寓楼不远的长椅上,我看到了他,哈里。
那是一个和我曾经的想象如出一辙的哈里。蔫巴的T恤衫,上面好像是七喜的图案,过长的工装短裤,还有不起眼的人字拖鞋。
我不太相信我的眼睛,但认出那副黑框眼镜和微妙的气场。确实是哈里。
心里惊讶得一紧。但是,我可并不打算先开口,或是表达我的任何惊讶。毕竟,姐姐可要比你大上十岁呢!我在心里不屑地想。
一直将两肘支撑在膝盖上看别处的哈里,终于也看到了我。他用手掌摁了一下大腿,然后迅猛地站起来,走向我。
“朱栗!”他喊。
我依旧按捺着内心的惊讶,只是扬了下眉毛,平静地打招呼:“嗨,Harry。”
突然觉得,在哈里面前的自己,有点像付川一样。
只要他不讲话,自己就什么也不打算问。
“幸优,幸优她和你在一起么?”
哈里张嘴就问。他一脸的窘迫和焦躁。我看见他一只手一直紧张地抠着工装裤上的一个裤兜。
“当然没有。”
说实话,如果说刚刚是惊讶,那么此刻我只感到愤怒,而且,非常反感。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我问,然后没等他回答,便自己说了声:“噢,对。”
那天,他明明来楼下接她了。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我突然觉得有点恐怖。这孩子不知道我住几层几号,天知道他在附近猫了多久。
“刚来不久。”他非常尴尬地说,眼睛向斜下方瞟着。
算你赶巧和走运。我心想,要知道,今天,可是我八天以来第一次下楼。
“你们怎么了?”过了半天,我问到。
哈里见我终于发问,便急不可耐地说:“我们吵了一架……然后,好久找不到她。联络不上。她没去过公司,也没回过家。”
我觉得心里更烦躁了,有种想把他一把推开,然后自己径直走掉的冲动。
本来以为已经暂时平息我的宇宙的一角,此刻,仿佛又被人一根根挑开了那些跳动的神经。究竟是怎么了,是否全世界的男人,都在找她。
眼前的哈里,那样子真像只小公狗。难道年轻姑娘都死绝了么,要来找大自己十多岁的大婶。
当然,我心里清楚,她在谁心里也不会是大婶。她是幸与茜,即便在我的眼里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