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没有材料的自传(40)
人们白天的噪音陡然变大,像是敲击的铃声。在楼里,我听见第一个出去谋生的人开合门闩的声音。我听见通向我心的荒唐走廊里传来拖鞋的声音。我像一个终于成功自杀的人,猛然掀掉盖在僵硬的身体上的舒适的被子。我醒来了。雨声渐小,雨在外面落得更急。我感觉好多了。我实现了什么。我起床,走到窗前,毅然决然地打开百合窗。飘着干净的雨水的阴天映入我的眼帘。我打开窗户。冰冷的雨水打湿我温暖的皮肤。是在下雨,是的,尽管是我一直听到的雨,它毕竟还是小了不少。我想振奋,想生活,我向生活探出脖子,一如探向一个巨大的牛轭。
城市里的田园生活
有时候,一种田园般的平静会光临这座城市。在阳光灿烂的里斯本,特别是在夏日的午后,农村的氛围就像一缕清风一样入侵我们。我们在这里,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安睡。
静谧的秋天呈现在眼前,上有骄阳平稳地高挂空中,下有装满稻草的大车,这些建了一半的板条箱,突然之间,从容不迫的行人似乎是在一个村庄里行走,见到这此情此景,对我的灵魂而言,是多么振奋人心啊!我孤零零待在办公室里,透过窗户看着这些人与景,我万分激动:我身处这个国家里的一个镇子里,抑或在一个陌生的小村子里滞留,因为我别有感受,所以我很开心。
我知道:如果抬眼观瞧,必定会见到对面一排排肮脏的高楼大厦,看到所有市中心办公室的肮脏窗户,看到依旧有人居住的楼上那些不协调的窗户,看到在山墙顶端,在一片花盆和植物中,洗好的衣物没完没了地在阳光底下晾晒。我知道这种情形会发生,可照耀在万事万物上的阳光是如此轻柔,我周围平静的氛围是如此没有意义,因此,即便我的眼前所见也没有理由会拒绝承认这个我幻想出来的村庄,在我的乡村小镇里,贸易都变成了纯粹静谧的活动。
我知道,我知道……其实只是午餐或休息时间到了,或者什么都不做的时间到了。万事万物都在生活表面上平稳进行。即便是在我睡觉之际,我的身体靠在阳台上,仿佛靠在一艘轮船的栏杆上,而这船正驶过一片陌生的风景。就连我都让自己的思绪停歇下来,仿佛我就在这个国家里。忽然之间,在我面前,另一番风景隐约可见,它们围绕在我周围,主宰着我:在小镇的正午之后,我见到这个小镇里的所有生活;我见到家庭生活那巨大且愚蠢的快乐,田野中的生活那巨大且愚蠢的快乐,平和且悲惨中所蕴含的巨大且愚蠢的快乐。因为看得到,所以看得到。可我不要看,我醒来。我带着微笑四下观瞧,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我那套倒霉的深色西装上的尘土抖落,西装袖子方才被我放阳台栏杆上,从不曾有人擦拭过这里,而且我没有意识到,有一天,哪怕只是一小会儿,这个栏杆会变成一艘完美观光邮轮的甲板栏杆(从逻辑上讲,这样就不会有灰尘了)。
夜的剪影
在被染成淡蓝的绿色夜晚的映衬下,夏日的地平线上,高低不平的冰冷建筑物被勾勒成参差不齐的、棕黑色的剪影,朦朦胧胧笼罩在黄灰色中。
在另一个时代,我们掌握着物质海洋,从而创造了普世文明。如今,我们将掌握精神海洋、情感和大自然,从而创造精神文明。
去教堂
我的感觉达到令人痛苦的强度,即便这些感觉是快乐的;我的感觉达到令人喜悦的强度,即便这些感觉是悲伤的。星期天的早晨我写作写地很迟,整整一天都充满柔和阳光,城市参差不齐的屋顶上,明净的蓝天将满天星辰的存在淹没。在我心里,这也是星期天……我的心就要去教堂,不知停留在何处。它披着一件儿童的天鹅绒外衣,在宽大的衣领上方,它的脸上泛起笑容,因最初的印象而变得红扑扑,眼里看不见一丝悲伤。
静夜思
在那个漫长的夏天,每天清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天空呈现出黯淡的蓝绿色彩,接着被无声的白染成灰蓝。然而,西边的天空变成我们通常认为天空应有的色彩。
当人们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移动,接着,有多少人开始讲述真理,去探索和寻找,否认世界的幻觉!他们的英名是如何被标上大写字母——就像在地图册上能找到的那些——清晰的视野和内容丰富的纸页!
出现在明天的那些各地的风土人情从来就不曾有过!时断时续的情感散发的琉璃色!你还记得有多少回忆出自错误的臆测,出自纯粹的想象吗?在一种撒满各种确定性的癫狂状态下,柔和而欢快的潺潺水声从所有公园喷涌而出,就像情感从我的自我意识深处涌现。旧长凳上空无一人,周围的蜿蜒小径散发着空旷街道的阴郁哀愁。
黑里欧波里斯a之夜!黑里欧波里斯之夜!谁将向我诉说这些无用的语?积怨和优柔寡断过后,谁将给我补偿?
共在
在那夜色下的荒凉之地,一盏无名之灯高挂在窗后。在这座城市里,我能看到的其他事物就是黑暗,唯有微弱的反射光线朦胧地从街道上冉冉升起,使得苍白的颠倒月光洒落四处。夜里一片漆黑,难以辨认那栋建筑物的不同色彩,抑或是色彩的深浅度;唯有朦胧的、看上去十分抽象的差异打破了整齐划一又密集的整体色彩。
一条隐形的线把我和那盏灯的未知主人联系在一起。我们有了联系,并非因为我们此刻都醒着;此刻我们不能交流,因为我的窗户里一片黑暗,所以他根本看不到我。总有些其他原因,这原因与我自身有关,关于我的孤独感,这份感觉融入进夜色中,融入进寂静中,选择那盏灯作为精神支柱,因为那盏灯是唯一可以找到的精神支柱。似乎正是因为那盏灯闪闪发光,才使得这夜变得如此黑暗。我醒了,在黑暗中做着梦,这使得那盏灯熠熠生辉,而这,似乎就是事实。
尼罗河三角洲的古埃及城市。——译者。
一切事物之所以存在,或许就是因为其他事物的存在。万事万物同时存在,或许这就是真理。如果那盏灯没有在那里闪烁光芒,如果它只是一座毫无意义的灯塔,徒有华而不实的高度优势,那么,此时此刻,我就会感觉我并不存在,抑或至少不会带着当下自我的意识,按照我现在存在的方式存在,因为这就是意识与当下,是此时此刻纯粹的我。因为我没有任何感受,所以我有了这份感觉。我想这是因为万物皆虚无。虚无,虚无,那是黑夜的一部分,是寂静的一部分,我与这黑夜和寂静一起分享空虚,分享消极,分享我与自我之间的差距,那个中间地带,而这,已被神明和其他存在抛诸脑后了……
无用的文字
当我们在毫无智慧的情况下,聪明地自娱自乐,想要睡,却睡不着,这时候,我会重读那些章节,这些文字连在一起,就组成了我那本关于随机印象的书籍。这些文字就像一股熟悉的味道,散发出一种千篇一律的无趣印象。即便是口中说着我始终在变化,我依然感觉我是在说同一件事:我与我自己的相似度超过了我愿意承认的程度;也就是说,即便是那些书协调一致,我也既没有胜利后的快乐,也没有失败后的失落。我的自我缺乏协调,缺乏自然平衡,我因此变得虚弱,倍感痛苦。
我曾经写下的所有文字都是灰色的。我的生活,甚至是我的精神生活,就像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日子,在这个日子里,万事万物从不曾出现,到处一片混沌,只有空洞的待遇和已经被遗忘的目标。我在破烂的丝绸中痛苦挣扎。在光线之下,在单调乏味之中,我看到了我自己,但却不认识我自己。
我带着谦卑的姿态,尝试着,起码要表明我是谁,要像一座神经机器一样,记录我那主观和超灵敏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印象——这些印象都被清空了,就像一个被掀翻的桶,所有的一切仿佛水一样,泼洒在地上。我给我自己涂上了伪色彩,结果,阁楼变成了一个帝国。现在,我的心脏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宅子里的水泵,按照本能将之安装好,然后按压着开始抽水。而凭借我的心脏,我才能编造出我生活中如散文般的重大事件。在一片无风无雨的海上,我遇到了船难,我的脚触不到海底。
我询问那些我依旧保有的有意识的退化器官,在不存在的事物之间一系列混乱的间隔里,我用那些我相信属于我自己的语句,用那些我感觉从我心中油然升起的感情,用那些旗帜和军旗(这些旗子不过是坐在屋檐下的那个乞丐女儿用唾液把碎纸粘在一起做成的),写成了一篇篇如此之多的文字,我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询问残余的自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劳心费神写出这些无用的文字,为这些垃圾献身,甚至在命运那些撕碎的纸张之间存在之前,就已经神形消散,消失于世间。
我一边问着,一边继续书写。我把这个问题写下来,用全新的词句来包装,用全新的感情来阐释。明天我将继续写我那本愚蠢的书,我缺乏信念,感情冰冷,而我会把每天对此的感想草草记下。
让该来的到来吧。一旦多米诺骨牌全都被摆好,无论这个游戏是赢是输,这些牌全都被推倒,而这场已经终结的游戏则毫无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