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八十几岁阿嬷都去洗了”这句话也打到秋凤。她对皱巴巴、具备“黄土比例”(即将入土之人的身材比例,相对于健身房里肌肉男的黄金比例以及她这年龄层的黄铜比例)的老人**很熟悉,在她手里洗了人生最后一次澡的老人超过三十个。瞬间,本来跟隐私、羞耻感相关必须用衣服扣子拉链隐藏起来的身体,忽然转变成器具类用品,好像吃饱饭需洗碗刷锅一样自然。她心里那只忸怩的虫子被太阳晒死,恢复帮老人洗浴的职业本能,只不过扩大到帮自己洗浴而已。秋凤心情活络起来,追着那台“米奶”(BMW)问:
“那我要带什么去?”
老板娘摇下车窗:“带身体啊。”
3
柜台小姐没见过有人从水里捞起直接来洗澡,秋凤的头发在滴水,一面掏出弄湿的票券一面抱怨怎么没人跟里长反映那边会滑。小姐小心摊开票券做登记,没怎么理会,秋凤报了老板娘名字,她脸上立刻活络起来,主动帮秋凤办会员还送一张咖啡券。秋凤暗想,老板娘应是贵宾级,这女人“真讨债”不知花多少钱在洗澡上,有钱人一根脚毛比我们的手臂还粗,趁势补上:“她说,你们会帮我安排最好的按摩师,还说我洗得怎样要跟她详细报告。”最后一句是她添的,秋凤太了解人的眼睛跟楼梯一样高高低低,该借光的时候,“恁祖妈”不会跟你客气。
有个很有礼貌的小姐知道她第一次来,详细说明流程,给了一把钥匙一条白色大浴巾,亲自引导秋凤到楼下更衣间置物柜前。
“阿姨,您把衣服脱下来放柜子里锁好喔,钥匙圈在手腕上就可以去洗了喔,里面什么都有喔。”年轻人讲话一直喔喔喔,又不是公鸡这么会喔。
忽然不知该怎么脱衣。秋凤最擅长帮重度卧床老人脱、穿衣服,这项高难度技术若有比赛她必定得名,现在却不知怎么帮自己脱,怪怪的,说不上来。忽然懂了,这还真像医院照X光前到更衣间换衣服。老毛病犯了,一面脱衣一面喃喃自语:“你看看,人家好命的,脱衣服去洗澡;我们歹命的,脱衣服照X光。今天来做好命人。”说完咯咯笑起来。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心情飘飘的。
等她戴好浴帽围着浴巾走到入口,眼见无边无际白茫茫、一阵翻腾的暖烟夹着哗啦啦水声扑面而来,她却步了。
秋凤很少却步。不,从未却步。
这大半生遭逢的事件由不得她有任何怯懦,专心悲伤与他人的同情都是珍贵、奢侈的,她明白自己除了认命没别的选择,而以她有限的求学经历与毫无人脉的现实处境,她的最佳选择就是去走一条最辛苦却能最快赚到钱的路。丈夫癌末多次进出医院,那一年等于是职前训练,抽痰、管灌、处理尿管她都会。她老早安排妥当,办完丧事隔周,穿起中介公司的背心、挂上识别证在另一家医院当日薪两千元的特别看护。有亲戚议论她无一点哀戚之心,不满一个月就趴趴走,好歹过了百日再抛头露面。话传到她耳里,秋凤直接去敲门:“丈夫死了也要坐月子啊?你养我们孤儿寡母,我就专心在家哭我老公。”
千万不要惹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尤其这女人刚跟死神交过手。
现在她却步。整间弥漫着温暖水雾,飘着沐浴精香氛,听到女人高声对答,有笑语,有招呼声,像来到一个被隐藏的水幕仙境。秋凤从未想象过这样的所在,但她祈求过菩萨,有一天功课做完了要带她去极乐世界享福。现在,脑内干巴巴的“极乐世界”名词与眼前景象做了联结,瞬间扩大、加深,变成唯一真实,她不只脱去衣服也脱去一切庞杂记忆。她停住脚步,重新指认自己。
正好有个工作人员(当然都穿着制服)走过,知道她第一次来,亲切地指引她洗浴程序:最里面是一排沐浴间,先洗澡洗头,再到水池泡;三大池,温水、冷水、冰水,一般都是泡温水、冲一下冷水,很少人敢碰冰水。泡过后记得要补充水分,茶水区有多种健康养生饮品。旁边是两大间烘烤室,两大间蒸气室,随意随喜进出。总之,洗泡烤蒸,看个人喜欢自行搭配。末了,女职员指向另一个出口说,去那里吹干头发穿好浴袍,上楼就是按摩室,柜台小姐会帮你安排。按摩后去餐厅吃饭,饭后若想小睡,休息区有大躺椅沙发、小床,随你躺,爱躺多久就躺多久,我们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
秋凤听得雾煞煞,洗个澡还有这么多花样。因为新奇,还没洗就觉得年轻五岁。朝沐浴间走去,迎面走来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轻松自在,拿随行杯到茶水区倒水喝,喝完往大池去,池中有三两位高声招呼她,她熟练地下池有说有笑。怎么自然到像去Seven买咖啡!秋凤刚刚偷瞄她,三秒钟正面大特写、四秒钟背后扫描,秋凤心脏扑通脸面发红,替她害臊。身材普通,皮肤白皙,手脚灵活,一等健康。秋凤忽地领悟到,该害臊的是她自己:“人家天生自然,我在替她不好意思,我有病啊?”
十多间沐浴间都没门。“是怎样,没钱装门吗?”秋凤大开眼界,她即使一个人在家洗澡也要关门的——但不锁门,很多老人在浴室跌倒,这点是普通常识。走过去,正好看到一排洗浴中的虎背、熊腰、马臀、象腿,秋凤从没看过自己的背后,心想“我应该也差不多”。她们这一行比较关心血压血氧、体重体脂肪,对身材没感觉。没想到今天很变态,怎么脑子里装的都是身材胖瘦、皮肤黑白、大腿粗细、**大小。
“不该来。”秋凤不喜欢自己的脑子陷在这些……该怎么说呢?这些“有的没的”不正经的念头里。
她进去最里间,探头确定没人看她,鼓起勇气卸下围着的浴巾,开始洗头洗澡。适当的水温、丰沛的三段式大莲蓬瀑布、熏衣草香氛沐浴泡泡,她好像一条蚯蚓被人从百年泥巴滩里拉出来。这辈子从未如此奢侈,平日为了省水,连热水管线前端的冷水都不浪费,变通之法是用水桶接水调温,一桶温水够她洗头洗澡五分钟解决。现在,站在温热小瀑布下,跳跃的水珠围绕全身,她低头承受源源不绝的水吻,完全忘掉省水这回事,连带也忘记省电省瓦斯省吃俭用、付房贷付学费付补习费付保险费这一串碱粽、肉粽。她调换出水方式,水柱射着背部十分舒服,面朝外站着,正好被经过的人看光光。秋凤没有闪躲,活泼的水精灵缠绕她,她闭眼进入遗忘状态。
洗毕,依规定戴好浴帽,下一步去浸泡。
三座大池中有一池人较多,秋凤本能地朝无人的那座小池去,匆匆解下围身浴巾挂在壁钩上,迅速跳下,扑通一声,她大叫:“啊!救人哪!”旁边两位姐妹立刻将她捞起,有人舀一盆温水朝她泼,有人帮她拍背揉臀搓大腿,有人喊“快带来这里泡”,一群垂来晃去的**姐妹七嘴八舌护送她五六步,像海边营救人员护送搁浅鲸鱼返回大海,把秋凤送入温水池。两个特别热心的姐妹游过来,四只手尽情地帮她搓呀揉呀拍背收惊。秋凤说:“没想到那么冰,夏天也会冷死人哟!”姐妹们大笑。有人说自己第一次也是没看清楚告示跳入冰水池,之后看到手摇冰都会抖。笑声比水声还响,女人国国运昌隆。
秋凤自嘲:“去了了,不只给人看光光,还摸光光。”
池边池里,环肥燕瘦的女人们各有喜好组合,去烘烤室或蒸气室,只剩秋凤及另外两个结伙的泡着。池边有几个半圆形设计,人坐着,头伸出水平线,两手搭在圆弧上,水柱喷射背部有按摩效果。秋凤移入,坐着享受水的服务,那感觉又不同。水的浮力托起身体像托一只小狗,瞬间松弛想睡,瞬间又无比清醒。她深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叹息,如是数回。刚刚一阵混乱,现在有空闲回想,感受到善意与亲和,身体放松,被观看的羞怯感消失了,她现在像一片叶子漂在安静的河面,被温柔的风吹着。闭眼,脑中影像乱窜,叹息中浮现赡养院里常常问她“今日几号”那个老人家最后的身影,与老人同寝室的那位中风阿嬷几日前也走了。生来死去、人来人往,秋凤早已麻木无感,但无感的经验堆栈起来就像积木堆得太高也会掉落。现在,水雾氤氲中,所有坚硬的东西忽然柔软起来,尘封已久的她的人生、她的岁月,包括记忆与感受,在水中像干香菇一朵一朵泡发开来。
她想起丈夫骑摩托车载她,回头问她想吃什么的样子,那时两人刚结婚。但脑中一闪,却闪出赡养院那两位情同姐妹的老人家倚在窗边吃乖乖的影像;她们现在应该重逢了,极乐世界也有乖乖吧,说不定口味更多。她鼻塞,察觉到池里不宜擤鼻涕,用力吸鼻子,恢复正常。这一用力,蹿出在医院当看护时遇到的那个老头的记忆,正因为他,秋凤才会在“用力吸鼻子”后反击,接着发生的事促使她辞去医院看护工作改到赡养院上班。那位老先生恐怕不在了吧。现在想起他觉得好笑,但当时被这个因急性肾炎住院的失智色老头气到快失控。八十岁中过风,身材肥肿,一身“癞膏烂浊”,脾气焦躁不安,满口“挫干拉谯”,一辈子才听全的脏话在他身旁一周就听满。某次,秋凤扶他下床,他竟伸手捏她奶子,秋凤超级不爽,一把火蹿升大声呵斥:“你干什么?”色老头骂:“干你老母。”秋凤被他怄到快吐血,又不能出手打,只能靠伶牙俐嘴:“我老母死了,你要先去死才干得到。”他提高声量:“干你XX。”哎哟,母女一起惹,这下秋凤不客气:“你要先站起来才干得到。”老头血压飙到一百九,大口喘气全身无力,病情有一点加重,她不免有点小内疚。俗话说:“强惊勇,勇惊雄(狠),雄惊无天良,无天良惊神经不正常。”干这一行,被骂被电被嫌都是家常便饭,她原以为自己修行很够,没想到差点毁在老头身上。幸好他病情好转,才解除心理负担。从此,秋凤发展出一套呢喃模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诵“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这事刺激秋凤,她想:“你皮痒,我命贱,难道就该任你糟蹋?命贱的难道一定要帮皮痒的做吗?老娘不干可以吧。”辞职去赡养院,一转眼也十多年了。不知道原来的他是怎样的人,病痛把人变成猪狗牛羊,说不定他也有可爱的时候。啊,身边可爱的人一个一个走了。她想起丈夫最后对她说的话:“阿凤,对不起,无法照顾你到老,一大担拢交给你。”秋凤把头埋入水中,喃喃自语:“不是你愿意的,我没怨你,拢是命,拢是命啦!”
泪,流入水中。
4
吹干头发,秋凤穿妥宽袍上楼到按摩室,柜台小姐已帮她指定三号按摩师。想必这个就是老板娘口中最好的按摩师。
一个笑眯眯、短发、四十多岁壮女人,深色制服,还没开口先笑一朵花给你,一秒内让人觉得已认识她一个月。她自我介绍“三号”。秋凤不喜欢用号码记人,问她名字,每个人都有父母给的名字,为什么用号码,又不是犯人,而且长得这么漂亮叫号码太委屈喽。“委屈”这两个字在某些行业、某些人内心非常敏感,因未曾被他人察觉以致变成关键词,加上从未有人一见面就送一盘话语小甜点,三号大方地答:“叫我阿观,姐仔,你呢?”
“秋凤,菜市仔名啦。”
仿佛已认识一年。
阿观请秋凤脱下宽袍,趴在指压**,脸嵌入圆洞。秋凤没这样趴过,一时手忙脚乱差点跌下来。阿观笑起来,帮她调姿势,把那头炸发顺了顺别在耳后,手指轻轻抚过耳朵、颈线、肩头,在上背画圆收起。这只是准备而已,连前菜都不是,但秋凤像被电波扫到,忽然间被触过的肌肉都松了。
“哦,阿观,你的手软Q软Q,亲像麻糬。”秋凤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