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三温暖
山不转路转,
路不转人转,
人不转头转,
头不转我念头转一转
可不可以啊!
1
秋凤把摩托车停在一棵茂密的茄冬树下,庆幸自己无须半路停车穿雨衣就到达目的地。雨开始变大,发怒摔脸盆的下法,夹着闪电惊雷。摘下安全帽,目测只需跑五大步可到骑楼,吸口气开步跑,一、二、三步,脚踩上一块布着青苔的砖石,那苔平日在太阳下装死,遇到连日雨水活了,第四步一滑,身体往后仰,本能地侧身用手去撑,右半身顺势往花圃仆倒,不多不少算第五步。
“啊,是怎样?我有得罪你吗?”歪在地上的秋凤对老天翻白眼,还没翻全,一脸盆雨水泼来算是给她点眼药水,只好紧闭眼睛。她受过训练,知道跌倒后不可立刻站起,要分解动作慢慢来。总算站起来,检视结果,除了手掌抓泥巴、裤子脏之外,居然连个擦伤都没有。出门前本想穿短裤,可能妈祖有保庇改穿牛仔裤,那撮青苔再怎么狠也狠不透牛仔布的厚。车钥匙系了绕境时买的妈祖小公仔,果然有感应有灵验。
这下全身湿透透,转念一想:“没差啦,反正要来洗澡。”
2
秋凤最近——其实也不近,三个多月以来不能算最近,不过如果跟五十多岁的时间比,说最近也没错——常诵念“转念一想”四字诀。遇到不顺心的事,该发的牢骚当然不会少发,但跟以前不同的是,发过之后会用“转念一想”鼓励自己朝事情的另一面探探头、挥挥手。这招是演讲听来的,院里曾请一位作家来演讲,那作家讲什么她听不大懂也不多大想懂,不过作家说了一段话:“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人不转头转,头不转我念头转一转可不可以啊!”秋凤听得目瞪口呆,这就是她讲不出却很有感觉的道理,没想到就在“鱿鱼不嚼”要不要辞职的时候听到这话。“鱿鱼不嚼”就是“犹豫不决”,她跟同事后来改说闽南语搞笑版“柔鱼没哺”,鱿鱼若是不嚼整条吞,痛死你老娘的胃,犹豫做不了决定的时候,那粒胃也是很痛的。
三个月前她向老板娘辞职。以她当选过多次“年度最佳照护员”的荣誉纪录,老板娘当然不放人,要知道像秋凤这样耐磨耐操、会抱怨但很勤劳的人真难找,马路上多的是“工作不努力,努力找工作”的人,尤其长照这一行,资深卧床者不能动,说句不礼貌的,等于搬重物,可比搬家工人。人家搬家工人干脆,不必考虑沙发会不会发神经捏你奶奶、冰箱会不会呕吐喷你一身。找到一个有体力、有耐心、有爱心的人,那是照护界的台积电股票,理应长抱岂可轻抛?老板娘只有碰到老板时犯糊涂,其他时间是个精明角色,立刻针对薪水做调整,马上提供各种方案供她选择以度过“职业倦怠”。秋凤很感动老板娘用这么有学问的话帮她诊断,一下子好像她这个“倦怠”变得很专业、很高级、很光荣。可是,秋凤半夜睡不着躺在**滚床单的时候越想越糊涂,如果说,一个人很认真地一直做一件事就会倦怠的话,那老板一直K老板娘(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烂人),老板娘一直被老板K,他俩怎么就不会“倦怠”咧?
家务事是“你不清楚我的明白,我不了解你的知道”,他们打得高兴、揍得开心就好,不关秋凤的事。老板娘先让秋凤一周休两天半的假,三个月后再说。三个月后,秋凤眉头仍然锁出一条沟,说身体好累,还是想辞,老板娘秒速流下爱的泪珠,说:
“这样好了,留职半薪一个月,你先调养身体再说。”老板娘从皮包掏出票券,撕下一张给她:“洗三温暖加按摩一节附送一餐,免费,你去放松放松!”
秋凤不敢拿,目瞪口呆:“洗三温暖,那要脱衣服?”
“你洗澡不脱衣服?”老板娘笑着把票券塞入她口袋。
“大家脱光光一起洗?”
“什么大家,女子三温暖,都女的。你以为那么好啊,有男的。”
秋凤啐一声:“神经病,有男的有什么好?才不好咧。”神经病是心里话没说出口。她对男人身体兴趣不大但认识太深了,一般人只知那副四两重的“牲礼”,她不同,从丈夫那儿认识到病体、遗体,其余的不是太小(她儿子)就是太老(受照护的病人)。她有句名言:“不是跟自己一起老的男人身体,不骗你,真的很不OK。”严格说,男人身体在秋凤眼里只有两种差别,一种不需要你喂饭、带他去厕所、帮他洗澡,一种要你喂饭、帮他把屎把尿、刷背搓鸟鸟。你若问她对男人追求制冰盒形腹肌、人鱼线的看法,她会说,什么都是假的,健康最重要啦,只要一条血管给你爆掉,你就变成面团而且持续发酵,当肾功能急速衰竭时,收尾的口头禅是:“我看太多了。”
话说回来,全是女人也不OK,秋凤瞪大眼睛:“哎哟哟,被看光光……”
“有什么好看?”老板娘扑哧一笑,拍她肩头,“你有的她们都有,她们有的你也有。”
“是没错啦,可是……”秋凤觉得很怪,终于抓到重点,“可是不一样大!”
“你去洗澡还是挑水果?”
“可是,”秋凤的眼睛越睁越大,“我不想被看光光……”
“你也看她们呀。”
“啐,我更不想看她们,她们有钱有闲整天洗三温暖皮肤白泡泡,我做工的人一身粗坯能看吗?我都觉得丢脸!”
老板娘没时间陪她纠缠,她自己都欠缺高人帮她做前世今生的心理治疗,没能力帮秋凤打开心扉或脱光衣服,匆匆丢一句:“我要去接小孩不跟你说,你去就对了,跟柜台报我的名字,她们会帮你安排最好的按摩师,你不去洗就别来上班。”
这句话把秋凤定住,她还没回过神,老板娘又丢来一句:“人家八十几岁阿嬷都去洗了,你怕什么?”
局面翻转。首先,要她“别来上班”这句话打到她了。秋凤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没工作,自从丈夫早逝她独力抚养一儿一女,靠的就是全年无休的拼劲,如今女儿上班、儿子念大学,仍不敢松懈。年轻人那点薪水填自己的嘴洞都不够,况且儿子是能念书的,打算继续念研究所,还得靠她两手两脚给他“撒铺”(support)。就算他们都有工作,秋凤仍然不敢“退休”,要存养老金。她在赡养院听到耳朵都长包皮了,多少老人败在一个钱字上。有钱老人放的屁都有麝香味,只剩“两忆”(记忆加回忆)、“一忆”(失忆)的很惨,在儿女面前抬不起头来,尊严是什么?是天边那颗一闪一闪的星,还不见得天天看得到。退休享受第二个人生,那是幼绵绵白泡泡好命人才有的福气,她认定自己这款人唯一享受得到的就是“做到死”,再讲一遍,做到死!三个月来,原本以为自己看开了想辞职、休息,老板娘的话针刺一样帮她找到症结:她想休息,不想辞职,职业倦怠只能倦怠一下下,终究要回去上班。既然人家把路开好,红毯也铺好,她只要去洗澡有个交代就可以顺应天然回去上班,何乐不为?当然,就算她没去洗澡老板娘也会让她复职的,但做人就是这样,有时你必须给出一点空间让上位的人觉得他帮到你,有成就感,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润滑技巧,秋凤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