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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姐妹(第1页)

第8章老姐妹

棉被店二楼窗台繁殖了一大丛昙花,

张牙舞爪霸住半面墙,

好像跟这个世界无冤无仇,

也没什么情义可言。

她吃过粥了。

每天早上六点半,鱼松、红烧豆腐、软烂青菜及一碗白粥准时来到她的房间,包括看护那句带呵欠的招呼语:“早,阿鹅嬷!”勉强也算一碟小菜,清清淡淡,半云半雾。有时,菜色嘀嘀嘟嘟丰富些像莲藕会牵丝,如果隔壁床又尿湿床单的话。

“Yukiko,你真乖,今日几号?”刚刚她一面喝粥,想起什么似的,问看护。

“八月……十二号吧。”

手脚利落的看护腆着壮硕的臀部正在更换床单,那位八十多岁瘫痪老妇如一尾干煎的四破鱼摊在**,非常瘦也非常安静,从不发表意见,对食物或飘浮在空气中自己释放的温腥尿骚都能接受。躺在长方形瓷盘上的四破鱼,基本上也有沉默的尊严。

“旧历几号呢?”她又问。等不到回答,提高声音再问一遍:“旧历今日几号?阿雪啊。”

其实,被唤作日语Yukiko也就是雪子或闽南语“阿雪啊”的看护扎扎实实答了一串,但跟日子无关。她是个勤快敬业的本地妇人,五十多岁,身材中等偏壮,脸上有不少淡斑但懂得用微笑遮掩,脾气还算稳定,除了习惯性自言自语发表一些柴米油盐式的个人看法外,称得上是长照界不可多得的人才——把屎把尿清秽物不嫌脏,她照顾的住民身上没老人味。再说,她的自言自语也保持一种含蓄且委婉的风格,声音拿捏得有分有寸,接近耳语与呢喃之间。刚刚,她一手铲起四破鱼一手铺床单,嘤嘤嗡嗡地诵经:“问几号做什么?你儿子会接你去美国住吗?你媳妇会煮稀饭伺候你吗?几号还不是一样,出日头摔大雨也是同款的啦,早上也Yukiko,晚上也Yukiko,阿雪啊、阿雪啊,叫魂哪!”

她的声音宛如暗自哼歌的少妇,有一点春梦乍醒的慵懒味。她十分了解四破鱼是个具有传统美德的老妇,绝不会搬弄闲话,事实上,除了偶尔呛到咳嗽几声或喉咙蓄着未吞咽的食物发出咕噜声,她几乎没听过四破鱼开口吐一个字。这一点她试探过了,曾对她透露薪水,留意第二天有没有耳语生出来,结果没有,证明她真的是语言能力受损。因此,喂四破鱼用膳时,她也呢呢喃喃磨出一摊话水,不过内容宽阔,媲美一本有声版八卦杂志,诸如:几号房那个谁昨天一大早做仙去了,家属有够离谱到下午才来,要是分财产,哼,一定跑到裂裤脚马上来;几号房那个谁昨天被送进来,晚上哭哭啼啼吵着要回家,老人跟小孩一样,第一晚都会哭,第二晚哭一点点,第三晚就认命了;VIP房照顾那个鼻胃管、尿袋阿公的印籍看护娃蒂可怜啊天天哭,听说她老公外遇,没良心地把她当提款机,她在这里抱老男人下床,他在那里抱年轻妹妹上床,有没有天理啊,老天瞎眼了?听说今年薪水不会调,是不会去问问外面东西有多贵喔,最起码也要调个意思对不对;听说老板又揍老板娘,这次老板娘硬起来有去验伤喔,那个不死鬼老板在外面偷吃很久了,奇怪咧男人怎么都管不好那一根小黄瓜,给它剁掉去喂猪猪都嫌臭腥,再闹下去说不定赡养院要关门,我就要回家吃自己喽,很烦咧……

依照员工手册规定,员工不可以对“客户”透露公司营运状况——包括老板、老板娘的婚姻营运状况——但这岂不是叫他们被一肚子烂话堵住要便秘了,反正这些“客户”连听懂都有问题,会搬弄是非的话那就是医学发生重大奇迹,所以八卦看护没在怕。不知道的人从房门经过看到这一幕,倒以为母女俩正在说什么体己话。人老了只有三种,一种可恨,一种可厌,一种可怜。八卦看护很会分类,她觉得四破鱼是可怜的,阿鹅嬷在可怜与可厌之间。这样说来,人老了不止三种,把之间算进去的话,那应该算五种吗?她不会算排列组合,把四破鱼当作举“可怜”牌子,阿鹅嬷举“可厌”牌子,自己举“可恨”牌子,用手指点来点去,总算算出有六种。她算出来时,差不多也喂好了,一碗喂了八分,很不错。帮四破鱼梳洗、漱口,把药磨粉泡水喂好,“早课”算结束,才七点半,太顺利了。她一高兴就会对这个安静老人做搞笑动作,把自己额头与老人额头相碰,发出不知哪个原始部落的嬉闹声:“阿喜嬷,你好棒,来,啊嘟嘟、啊嘟嘟嘟嘟嘟……”

叫人家四破鱼太不礼貌,人家有个好名字,阿喜。说来话长,那是阿喜嬷刚中风时的事,两个年轻女看护来帮她洗浴,一个说她躺着不动像一尾秋刀鱼。隔床的阿鹅嬷听到了,要知道她虽然生在日据时期,日语、中文、闽南语都通,还会一点英文,人家是老不是笨,她插嘴道:“小姐,不是秋刀鱼,我们老了都变作四破鱼,亲情破、钱财破、身体破、希望嘛破了了,拜托你两个轻一点,莫把她的骨头搬散了。”从此,背后被叫四破鱼。

“旧历今日几号啊?Yukiko。”阿鹅嬷只关心这个。

“旧历喔,嗯……七月初七。”看护踅至她面前大声说,轻轻拍弄她那软绵绵的脸颊,几粒大大小小老人斑随着松垮的颊肉**了**,大的像松子眼看要**出去,又被丝丝缕缕的皱纹给拘回来。看护顺手替她捏起几绺银发别到耳后,发丝没剩多少,十分宝贝,连梳子也碰不得,用手指替她顺了顺,勉强遮一遮粉腻腻的头皮,摇一串牛铃似的说:“阿鹅嬷,你今日气色真好,有没有睡饱?胃口不错喔,比昨天吃得多呢。”

里里外外听到这声音都知道收餐盘了。

房间恢复安静。

“吃饱未、困饱未,讲来讲去这几句,人说呷老有三坏:哈嘻流目屎,放尿加尿苔,放屁兼渗屎。呷老有三好:顾厝、带囡仔、死好[1]。我现在呷饱、困,困饱、呷,剩‘死好’啦!”

阿鹅嬷说完,自己咕咕笑起来,深吸一口气,还闻得到鱼松的甜味,不禁再吸几口,像一群天真无邪的小鱼不断啄弄她的白发,一瞬间竟有儿孙满堂的趣味。她有时会乱乱想,像插头找插座,插到好插座跑出奇妙感受,想起几件有趣的事;插到坏插座,那些死人骨头咽气事情通通跑出来缠她,心情一下子沉到谷底。今天不错,插到好插座,心情很轻,像羽毛。

这间双人房还算宽敞,十五坪附带一卫,摆两张电动医疗床,中间放一张双人座沙发做间隔,各有衣橱、桌子、椅子及一部轻巧型轮椅,电视嵌在正中央墙上,冰箱放在房门后,都不碍通行。墙壁挂着复制花卉油画,装潢偏暖色粉嫩,好像有钱人家把女儿送去贵族寄宿学校,住的宿舍就该洋溢少女风情,最好每晚还有不良少年罗密欧来窗下扯喉咙唱歌,那就更像了。

“看得出来,布置得很用心啦。”入住前先来参观,阿鹅嬷温温地给这个评语,说给带她来的孙女小慈听,毕竟这家赡养院是她花心思找的,标榜像大家庭般温馨的小型赡养机构,甚至有些事项可以客制化管理,收费稍贵一些,这不是问题,阿鹅嬷留三栋房子给她。

依规定,先入住的可以选床位,阿鹅嬷选择离厕所近的,原本小慈建议选窗边较不吵,这床位离门也近,进进出出很干扰。阿鹅嬷虽说靠九十这个数字不远,脑袋瓜还很清楚,只不过该记得的一下子记不起来、该忘记的老是忘不掉而已,听孙女这么说,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靠门吵,靠马路窗户不吵?等你老你就知,半夜起来放尿两三次,有时四次,离厕所远,像去爬山。吵有什么关系,横竖我耳聋听无,若是佛祖好心来接我,离大门近,人家抬出去也利便。”

“阿嬷,你每次都讲这些有的没的。”

“讲这些有什么要紧,阿嬷活到这些岁,讲这嘛理所当然,早也要去、晚也要去,去才见得到我的心肝查某囝(女儿)啊!”话到结尾,理所当然掏手帕擦泪。

孙女嘟着嘴,不主动提什么了。

起初孙女每周都来,买一堆阿鹅嬷喜欢吃的零食,奶油椰子乖乖、虾饼、海苔米果、花生夹心酥、布丁、水果软糖之类的,连衣橱都塞满。阿鹅嬷只好拜托阿喜嬷“出一支嘴”帮忙消化。好在院方饮食以养生健康为主,稍嫌清淡寡味,正好用零食救一救快淡出一只麻雀的嘴巴。这样吃下来,阿鹅嬷本就胖看不出,瘦瘦的阿喜嬷很快见出成绩,脸颊丰润起来。阿鹅嬷还开玩笑:“我叫鹅,你叫喜,合起来‘鹅喜’(音似闽南语‘饿死’),现在尽量吃,免惊会饿死。”说完两人呱呱笑,天天回到童年,好像两个逃课躲在树下吃零食的小女生。

后来阿鹅嬷叫孙女没事不用常来,话挑得很明白:

“阿嬷知道你有这点心就好,你来阿嬷也是这样,吃饱饱、看电视、等死。你少年人事情多,上班真累,有闲去交一个‘懒捧油’(男朋友)要紧,莫浪费时间在老岁仔身上,无彩工。”

这一句中听,下一句就不中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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