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水,好多了。”赵圣宇犹抹鼻涕擦眼泪,自我解嘲,“差点死在面碗里,这太壮烈了!”
梅运站住,歉然道:“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说,赵圣宇辛泪又出,忍不住一把搂得她紧紧的,断断续续说:
“……是我对不起……”他一脸纠缠,许多话说不出般,千辛万苦开口,“天,叫我早认识你多……多好!”咬住唇说不下去。
梅运在他怀里偎得厚实,心如温酒,泪似清茶,许多温柔心思都丝丝缕缕牵动,自顾自想的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叹的是:“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心里更加绸缪。又想到《诗经》里这诗乃是“新婚夜”,不免一羞,长发一甩,拉他的手说:“我们坐渡船去。”
赵圣宇看表,说:“晚了,早收了。”
晚上送梅运回家,赵圣宇扛着心事回住处,顾不得梳洗,坐下来想写信给她,正思索间,电话大响,妹妹哭着要他速回,爷爷怕是过不了今晚。
赵圣宇顿觉天坼地裂,如遭雷殛,火速整装搭夜车南下。窗外,白日的鲜翠春景已融成一脉黑汪汪的恶水,他是行吟泽畔的人,仿佛一滑,将跌入万丈深渊。
第二日起,绵绵春雨下了数日,姹紫嫣红都在水里凋落。
5
直到六月,梅运一直未见到赵圣宇。打了两次电话没人接,写了短信没回。甫伸枝展叶的情愫速速回缩,缩到只剩一截布着芽点的枝干,在流转的季节中静默。她猜想他要不是回家闭关写报告,就是有意冷却彼此刚烧起来的热流,因此细想认识以来两人之间的话语,自觉是自己先涉水撩动天光云影的,如今岸边人无意,转身而去,一场镜花水月戛然而止,她也该上岸,整顿这一团既羞惭又失落的情绪。她本不是一个会缠人的人,对事对人常抱着来自来、去自去的态度,有老庄之风,加上课业繁重需订定学术方向,更无闲暇于儿女之情,专心赶自己的报告要紧。
终究不见人影。
等她缴上这学期最后一篇报告,研一算是结束了。这天,梅运照例参加系上的学术研讨会。会后,大伙儿谈兴仍浓、论战方酣,便说好一起吃饭,餐桌上续战。走过布告栏,几个人凑着看消息,一位同学指着一张“学术研讨例会研究生缺席名单”说:
“赵兄怎么搞的?好几次没参加例会。”
“他呀,”另一位说,“小登科都来不及了,哪里有空。”
梅运一惊,不信,阴惨惨地问:“你说他怎么了?”
“结婚啊。我隔壁寝室有个人跟他是同校还是邻居,消息自然不假。听说,他爷爷过世,依照‘乘孝娶’习俗须在百日内完婚,否则就得等一年后。”
梅运脑子里轰然都是霹雳声。
“梅运,”这人拍拍她肩,“你平日跟赵兄挺熟的,没听他说要结婚啊?”话中颇有试探意。
梅运深吸一口气,硬是挤出一声轻笑:“还没熟到问终身大事。”话出口,自觉有双关意,赶紧支开:“是何方佳人?”
“是他的高中同学,也算青梅竹马了。女方在中学教书。”
她想起“梅壕”,死死瞪着“赵圣宇”三个字看。
“听说去年考上研究所后暑假订的婚,为了冲他爷爷八九大劫,今年老人家往生,顺理成章就结了。”
“我不懂,这有什么关联?”有位同学不以为然。
“你懂什么!他们家是望族,大家族繁文缛节,处处都是规矩,他们很在乎丧礼上有没有子孙满堂,快快完婚,有孙媳妇为他戴孝跪拜就是不同,告慰老爷爷。”
“封建,封建!”这同学直摇头,颇不服。
“你干吗这么激动,又不是要你娶。”
这顿饭吃得粒粒辛苦,撑了一晚上,进了家门,双眼一闭,泪溢满腮,心肉被一根一根地刺扎,痛得彻骨。见满壁经史子集都在,可是,哪一本能教她这人间的道理?她一颗心掉入五欲六尘的泥沼里不能自拔,人瘫坐椅上,凄凄地哭,把眼睛都哭浊、哭肿了,也还不肯相信那些话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她深藏的“芒鞋踏破岭头云”的知遇便是假,那“梅壕”的知音也是假,那“诗酒趁年华”的知情也是假,这天地间还有哪桩是真的?若连“一灯如豆”的下午那栽花男子也是假,这乾坤流年、圣贤诗书、学问道理岂不都骗她骗得好苦。
梅运哭到无力,才收拾涕泪,谁知,抬头看到墙上自己写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又触目惊心地哀恸起来,这一哭,年岁月日都断了线,纷然跌落,从此,日不日、月不月,分分秒秒如年了。
有一天,窗外两只鸽子停在花架上,梅运定睛看它们的剪影,看得心头不似以前的紧,自忖着:“也许,该去看看溪头的雪鸽飞的样子。”遂禀了家人一声,自个儿去住几天。谁知,第一处就不该择溪头,那儿不安不静不清不幽,暑假人多,十分嘈杂,鸽子都不来。好不容易,一天清晨,梅运等着鸽子都下地来了,一一将鸽米撒给它们吃,嘴里正嗞嗞哄它们快来啄,看那一地雪白亮丽的云朵在走动。她心里正兴致,突然一个声音喊住她:“小姐,麻烦你帮我们照张相。”
梅运抬头,一对男女手挽着手向她递来一台拍立得相机,是新婚蜜月的模样,脚步声把一地的鸽子惊得四处逃窜无影。梅运从镜头里望出去,一对璧人依偎着。她的指头抖得凶,心重重地沉,按好久才捉住人家夫妻的笑。彩色照片出来了,梅运拿在手上,看普天下男子,凄凄然问:“这就是你吗?这就是你!”对方拿过照片,谢了她,双双走了。
她看那俪影,才体会两千多年前唱“宴尔新婚,如兄如弟”那位妇人心中灭绝之苦。她捂着脸不愿看那些蜜月人群,一个人越跑越远,像谷里一阵习习的阴风苦雨,登天难,行路更难。
下山车上,她看着车窗外蓊郁山色化成层层绿波,想着与他论交同游的日子里,日日良辰、处处美景,微小事物也有不可思议的欢美,只是短暂。她自省,是否因为太贪心了,要求“天教长少年”,才叫不可测的苍天收回这一切?
下山来,情意理智渐次恢复齐全,以《锁麟囊》中薛湘灵所唱“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自励,借笔墨敷情伤,苦读之后写完一篇论文。秋意渐浓时节,提早北返准备开学。积了两个月的信件堆里有一封寄自南部的厚信,字迹分外眼熟,看邮戳,已寄来一个多月了。
是他,拆还是不拆?
她没拆,不想听任何解释。把信装入大信封,临封口,在白纸上引了苏东坡的两句诗放入,写上原址,寄还。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