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那个星光灿烂的所在——献给永远站在第一线的老师,兼记教改随想
这光亮,收敛如苍苍时间巨木上的一只骚蝉,在四季风雨中沉默着。
然而只要动念搜寻,蝉蜕,瞬间光芒万丈。
光亮
即使离开校园已二十年,我从未质疑从七岁踏入学校那天起整整十六年校园生活,我有幸聆听其教诲的老师们向我证明的信念:教者,乃是在黑暗中寻找光明。
教过我的老师恐怕都已收起教鞭甚至有的已步下人生舞台。当他们站在讲台上对着昏昏沉沉的学生授课时,不曾想到有一天,万千学生中的一个会在咆哮社会的一角静静追忆老师们塞给她像塞私房钱一般的光亮。
这光亮,收敛如苍苍时间巨木上的一只骚蝉,在四季风雨中沉默着。然而只要动念搜寻,蝉蜕,瞬间光芒万丈。
即使是老师也想象不到,若得爱与信任助燃,火柴头那一点星火足以一辈子燎原。
记得
我记得那位废寝忘食的小学校长,在一九六〇年代饱受水潦之苦的穷村小校,给了我们树荫下的“林间教室”,给我们一只两个男生才抬得动、只装几本课外书的“活动书箱”(于今回想,即是推动阅读),给我们订晚一天到的《国语日报》。我记得大台风次日,水淹至膝,我坚持做一个“尽责”的学生必须上学,涉水行路半小时到学校,见到一个同样“尽责”的校长站在校门口亲自向我宣布停课。我鞠躬:“谢谢校长,校长再见。”他点头回礼:“走路要小心。”
我记得唯一一位外省籍老师视我们如子女。我记得为了“为校争光”,那位平日笑容灿烂板起脸却足以吓跑鸦雀的老师不知从何处借得录音机,陪我一字一句修改演讲稿、纠正发音、定抑扬顿挫,烟抽掉大半包。
我记得别扭、叛逆的初中少女时期,那位年轻未婚老师如失散多年的大姊,时常趁假日带我们单车出游,唱歌、谈心、赏风景、尝小吃。她对我们的关爱延长到上大学仍未停歇;大学联考放榜,我收到生平第一本厚重如砖的辞书,她祝贺我“开启人生新页”。
我感谢另一位懂得尊重隐私的老师在千钧一发之际为我保留退路。那是个糟透了的寒冬早晨,连日来我心中积累愤怒、怨憎,几乎只要一点小磨擦即能引爆,于是我在纸片写上憎恨语句,更指名道姓写了数遍某某老师“我恨你”。朝会铃响,我匆匆折好纸片塞入外套口袋。唱歌、升旗毕,校长例行讲话后,只见训导主任气急败坏上台。训斥近日连续发生的破坏行动,愈说愈火,竟要搜查口袋。那年代,发禁、衣禁、情禁当道,搜书包查口袋算不得什么。所有学生必须掏出口袋内物件让老师一一过目。宛如天意,她竟负责检视我这一列。我的手上除了手帕就是那张折成四方形的纸片——四角微开,谁都能判断里头写了字。她好奇地拿起纸片问:“这是什么?”我勉强答:“没什么!”她似乎想看,略一迟疑,还我。我猜测她一定以为那是男生写给我的纸条,遂在不破坏少男少女情怀的善念下不窥视。我感谢她的善念使我与她不至于陷入可怖的泥淖。因为,她恰恰好就是纸片上所写数遍“我恨你”的那位老师。
有时,不拆穿比拆穿更具力量。
我也记得离乡背井只身来到大屯山城的高中时期,那位雍容华贵、气质高雅的老师在课堂上诵读我的作文,仿佛赞赏我不是孤女是缪斯的女儿。我记得北方口音浓厚的爷爷级老师主动问我:“你今天要问什么问题呀?”我记得那位看出我的文学倾向的老师送我托尔斯泰作品时隐含一份深沉期待,他说他愿意给予一切奥援直到我自立。
光阴流逝,物换星移,温暖的语句如钻石,不减光芒。
若有人说,教师只是一种工作、一份薪水,我怎能同意?若说老师只是照本宣科的机器,我更不能接受。
十六载青青校树、萋萋芳草,我带着老师们塞给我的光亮独自穿过命运派给我的黑暗密林,带着爱与信任,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到星光灿烂的所在。
选择
有三个场景一直困扰我。
首先是,一个无祖荫庇佑家业单薄的孩子有多少余裕可以无忧成长、快乐学习?如果坐在他隔壁的同学恰好是豪门子弟,这两个同龄孩子各阶段求学目标也相同吗?
不,一个企图未来进入对方的位阶,而另一个,恰恰好必须巩固既有利益阻挡阶段流动这种恐怖的事发生。
贫者求富,富者求贵,贵者求权,权者求神圣,好一条漫漫长路!对清贫小户而言,打破阶级锁链的最终捷径是知识能力。若一对劳动夫妇所生子女都得博士学位,在各行业皆是“总”字辈人物,则短短一代时间这家门楣发光,一门豪杰传为美谈。若劳动者生养劳动者依此轮回,三世五代翻不了身。
我还在想,有没有第四种选择?
治国蓝图
简言之,教育既是展现国力也是储备国力。教育,不止是教育部的事,更系乎治国蓝图。
然,一个罹患精神分裂、领袖级人物皆陷入选战杀红了眼的社会,一个换教育部长比家庭主妇换拖把还快的失智政府,能擘画治国蓝图、定教育百年大计吗?
一个“理想”崩裂、“尊敬”蒙尘、“热情”流逝的教育岗位,能教出像我这样的学生吗?像我这样,想念老师的好,视老师为暗夜星辰的学生。
不公平
社会是不公平的,最血淋淋的不公平在教育。
大有为政府尤其必须平衡教育天平两端,缩小其差距所引发的痛苦,打破阶级宿命原理以捍卫社会正义。
因为,没有正义的社会是没有体温的。
存在于我们眼前血淋淋的教育天平两端是:贫与富,城与乡,资优与平凡。
将这场景换算成小门户台湾,两千三百万人一座岛,余皆海水咸咸。若这小岛出了十位诺贝尔奖得主,八位迈克尔·乔丹及老虎·伍兹,六位史蒂芬·斯皮尔伯格,四位比尔·盖茨,难道这一小小的岛屿不能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吗?